就这?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就这德行?
林如海诡异地沉默了。
“这孩子……”贾母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努力挽尊,“平日里嘴皮子那般利索的猴儿,这会儿怎的突然蔫儿吧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却谁知她亲儿子倒是先拆了台。
只见贾政横眉冷眼一脸毫不遮掩的嫌恶,嗤道:“哪里就身子不舒服了?早前还见他跟丫头们闹得欢呢!这样大的人了见着个亲戚竟还能如此畏畏缩缩,愈发没个出息!”
罢了又对着林如海叹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未曾打小好好教导这个混世魔王,叫妹夫看笑话了。”
贾母:“……”
王夫人却是不乐意了,“宝玉这样乖巧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是混世魔王了?老爷素来对宝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便也罢了,如今当着亲戚的面还如此贬低宝玉未免也……”
“二太太怎么就健忘了呢。”林言君突然出言打断了她的话,似笑非笑道:“我听说当初玉儿才进贵府时二太太就对着她千叮咛万嘱咐,叫玉儿务必离着你家那混世魔王远些呢。”
王夫人哑然。
林如海眉头紧锁,看看王夫人又看看她家那个宝贝金疙瘩,神色莫名。
贾母顿感头痛不已,揉揉太阳穴,抬头对着林如海说道:“这孩子生性腼腆,头回见你不免失了礼数,你别跟他小孩子计较。”
虽说场面因她那蠢儿子而闹得有些不好看,但该说的话却还是得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女婿的才学便是圣上都赞不绝口的,我原还想叫琏儿珠儿他们都跟着学学,哪怕学得女婿的五成本事也好啊,却谁想一朝皇命竟是隔了千里。”
“如今他们那些个不成器的是晚了,只剩下宝玉。”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乖乖巧巧的孙儿,慈爱的眼神里却又掺杂着伤痛,连带着苍老的声音也都变得哽咽起来。
“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机敏,奈何我人老糊涂对他太过娇宠了些,以至于他也不曾正经去过几日学堂,着实是荒废了……如今女婿既是回了京城,日后往来也便利得多,得空能否替我老婆子好好教导教导这孩子?”
莫不是想拜师?
林言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那老太太的眼神充满了惊奇。
怎么想的呢?明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兄长大抵都听说了,怎么还能妄想叫兄长教贾宝玉呢?究竟是老糊涂了还是过于自负,如何就敢开这个口的?
不出所料,林如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虽才回京城却是片刻不得空,前吏部尚书致仕急着交接,加之我毕竟是头回掌管吏部,自个儿需要学习之处还多着呢,日后只怕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下场,届时难得来看老太太一眼还望见谅。”
得,这还顺势将预防针给打了。
林言君就忍不住乐了,却见老太太仿佛并不恼怒,反倒惊喜地笑了。
“圣上竟是叫你做了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好啊,掌管的可是整个大清官员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实打实的大权在握、朝廷重臣。
好!好得很!
这下子贾家众人可都来劲了,对着林如海愈发热情起来。
贾政倒还端着些,那贾赦贾琏父子却是没脸没皮惯了,当即一左一右勾肩搭背拉着他喝酒去了。
荣国府的菜式向来多是大鱼大肉,尤其今儿是接风宴,仿佛生怕丢了颜面还是怎么着,愈发铆足了劲儿摆起排场来。
桌子上满满当当全是各色珍馐美味,丰盛极了,却是丝毫不曾顾虑到林家人的口味。
姑侄两个本就都是体虚之人,肠胃受不得这些太过油腻的食物,林如海出生于姑苏后又在扬州呆了那么多年,早已习惯了清淡饮食,对着这满桌子大鱼大肉一时间门竟是无从下筷。
到头来一顿饭吃完林家三口竟是没一个填饱了肚子的。
唯一叫林言君颇感舒心安慰的是,也不知是真被兄长吓住了还是什么原因,那宝贝凤凰蛋竟是全程都安静得很,虽一双眼珠子仿佛粘在玉儿的身上拔不下来了,却好在不曾凑上来黏糊。
再瞧瞧自家小侄女,全程也就拿贾宝玉当作陌生人一般,并不理会那灼热的眼神,意外淡定而又冷漠。
这样的反应在林言君看来很是满意,可落在有些人眼里却显得并不那么讨喜了。
就见史湘云小嘴儿一撇,捣鼓捣鼓林黛玉说道:“先前林姐姐在贾家时不是向来与爱哥哥亲近的吗?怎么不过才去宫里住了些时日就变得这样陌生了?爱哥哥都瞧你一晚上了,你却连个眼神都不稀罕给的,竟是愈发有千金小姐高不可攀的做派了。”
林言君顿时冷了脸。
刚要开口,林黛玉却不慌不忙地捏着帕子擦了擦嘴,一脸平静。
“过去咱们尚且都还年幼,亲近些倒也没什么,只如今年岁渐长却是不好再如幼时那般,否则该叫人笑话了,云妹妹也是……打小便满口爱哥哥爱哥哥的叫着,怎的如今这般大了舌头竟还未捋直呢?合该拿那板子夹一夹你这舌头才是,省得它总不听使唤。”
林言君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
本就是嘴皮子利索的林怼怼,在宫里呆了一段时日可是愈发深谙明嘲暗讽之道了啊。
史湘云又不傻,哪里能听不出这话里暗骂她多嘴多舌的意思啊?当即就红了眼圈儿。
“我不过是好奇随口问问,究竟是犯了哪门子天条了叫林姐姐如此恼怒?一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果真是大不相同了,我这无父无母的孤女竟是再轻易不敢招惹,这杯酒全当是妹妹给您赔罪的,林姐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原谅则个。”
说罢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冷笑一声含着泪甩袖离去。
“云妹妹!”贾宝玉忙起身,看了看林黛玉,一脸欲言又止,终究是一跺脚追了上去。
“……”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恶人先告状?
明明是自个儿先上赶着来撩拨,被怼回去反倒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动不动就拿身份出来说事也是怪恶心人,你弱你有理怎么着?先撩者贱这个道理不懂?
林言君不屑地冷哼一声,厌烦极了。
旁边的王熙凤忙就凑上来打圆场,笑道:“那疯丫头素来便是那副德行,口无遮拦惯了,赶明儿老太太必定亲自教训她,你们别搭理。”
“可不能,回头该说咱们千金大小姐仗势欺人了。”林言君一脸的戏谑,看着仿佛是在玩笑似的,可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就是纯粹的讽刺罢了。
面对此情此景,年岁愈大精力不济的老太太不由得再次揉了揉脑袋。
如今的来往也不过是做个外人看罢了,私底下竟是连个体面客套都没有的,看来这林家人是真将那件事刻在了心里头啊。
这可如何是好呢?
贾母愁得不行,夜里回到房间门还在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呢。
鸳鸯在后头动作轻柔麻利地给她卸下妆发,一面不解地问道:“老太太今儿何苦那般心急呢?姑爷心里头带着刺儿,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何不等时日长了慢慢软化了再提?”
“你懂什么?可是不曾听见他那话?摆明了日后是不会轻易踏足府里呢。”贾母耷拉着松弛的眼皮子,神色莫名道:“宝玉已是无法参加科举的了,纵是读再多的书又能有个什么用?我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女婿的态度罢了。”
他若是愿意,一来证明好歹对贾家还有点情分,宝玉顺势做了他的学生也好,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岂能没点感情?届时还能有借口时时常住林家,更有利于两个玉儿接触,再好不过。
倘若他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一口回绝,那便只能说明事情闹大了,不好处理啊。
听罢之后鸳鸯方才如梦初醒,不禁感慨,“还是老太太英明。”转而又蹙起了眉头,愁道:“只是如今姑爷这样的态度可该怎么办呢?能有个什么法子才能消除这份芥蒂?”
贾母看着镜中自己苍老的脸庞,淡淡说道:“倒也不是非得消除芥蒂不可,只要能想想法子将咱们两家的关系重新绑死在一处就好……死人终究是死人,敏儿这一走啊,情分也就随之淡了,再过个几年又还能剩下点什么呢?”
贾家与林家原就是因贾敏和林如海的关系才紧密联系在一起,贾敏死后无形之中这份联系其实已经断了,承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感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老太太这话说的很是,倘若敏姑娘还在,姑爷就是心里头再怎么气也不会如此,一个妹子罢了……”哪里能比得上自己日日同床共枕的结发妻子呢?
只可惜……
鸳鸯惋惜一叹,试探着问道:“老太太可是想将宝玉与表姑娘凑一对儿重新绑上这姻亲?”
这样的结果自是最好的。
对宝玉好,同时又能化解如今这局面。
只是今日冷眼瞧着女婿对她家宝玉竟是满眼看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