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灯夺目闪烁地映着摄影棚,黑幕下各式各样的道具光鲜亮丽,细高脚的水晶杯边还搭着鲜艳欲滴的玫瑰,高奢礼服满满当当地挤在一起,桩桩件件,活像在准备什么天王巨星的演唱会。
而染着各式发色的摄影师和久经沙场的杂志总编们面面相觑,茫然地对着今日份的拍摄主角——一台四缸旋轮增压发动机,开始了长达十几分钟的沉默。
上回他们这么纠结,还是某个贵妇邀请他们去为她已经死去的宠物拍摄它那短暂而又滂香的一生。
好在这次不用面对一盘红烧豚鼠。
在一片脑壳子疯狂转动的咔嚓咔嚓声中,江璨悄咪咪地摸出手机,对着那近一人高,崭新的黑色漆光一看就格外昂贵的物件左左右右拍了一通,由心感慨,有些钱还是得让别人赚。
合同当初是景计签的,他也只是略扫一眼。
还以为言家都是卖奢侈品包包啊手表啊跑车之类,虽然但是,一个发动机怎么拍也拍不出自己长腿跑的偶像剧氛围,总不能扛起来转圈圈吧?
江璨坐在镜子前整理妆发,挑了几张图修了修颜色给裴与墨发过去,不由闪现出自己掂着发动机飞速旋转,上面不住飘落鲜红花瓣的场景。
广告词都想好了,采最红的花,用最野的它。
殊不知在背后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言家主脑壳上已经被妻子敲出第三个红包包。
他还颇感委屈,“不是你说璨璨第一次来,让挑个耗时长点的拍吗?”
言夫人:“那也不是这么个耗法,一点都不符合他们小男生炫酷的喜好。”
言家主知错就改,“那下回拍涡扇GE9X?”
言夫人看着自家丈夫,不可置信,“你怎么不直接让璨璨拍飞机。”
言家主:“也成。”
啪叽。
男人脑壳上荣获第四个红包包。
夫妻二人一个小声说着话一个小声挨着打,但视线都默契地落在江璨身上。
这本来就是他们的目的,哪怕不能相认,凑上去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说不定运气再好点,江璨把他们直接给认出来,说我看你们骨骼清奇天赋异禀与我如出一辙,定然就是我失散多年的爸爸和妈妈吧。
再扑到他们怀里,抱头痛哭一番,他们就一家四口温馨把家还。
愿望如此美好,然而,言家主高大的身板往后缩了缩,“我头有点晕,你先去。”
言夫人摊开掌心,“我手疼,你先去。”
言家主:“我愿意谦让你,你去。”
言夫人:“我尊老爱幼,你去。”
…
你推我挡了半个小时,角落里还是杵着两人,一人没多一人没少,寸步没动。
江璨并不知道言家夫妇在看。
彼时,他已经站在黑色幕布前面,按照拟好的脚本摆姿势准备上工了。
江璨是不太能把爱情和发动机联系在一起的,但拍摄过程中,不断有工作人员指挥,一下让他笑得甜一点,表达出来陷入爱河的热烈和甜蜜。
一下又让他悲伤一点,掉掉眼泪,表达出失去爱人的苦恼无奈,以及痛苦纠结。
发动机很大很重,拍完一点,就要给它重新调整角度和位置,一阵闪光灯稀里哗啦地拍过,重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江璨注意到先前发出去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复。
甚至左边还标着个小小的“未读”。
再真的有点纠结。
粗如水桶的神经后知后觉,裴与墨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自己这两天有做错什么事吗?
江璨是真的想要反省,然而一朝回首望去,记忆犹新,全是sè • sè。
历历在目,还是sè • sè。
思来想去,仍旧是sè • sè。
…满脑子该想的不该想的混作一团,不忍直视,触目惊心。
末了,江璨痛定思痛,觉得自己的思想境界有待提高,情操也需要被好好陶冶。
于是乎,在拍摄的间隙中,他又红着脸翻出了边角都被摩挲得有些破损的厚本本。
与此同时,经过妻子的不住拳说,言家主也终于腆着和蔼可亲的笑脸走过来。
再次见到儿子,他的心情比上回粉丝见面会时略平静一点,但还是局促,塞进裤兜里的掌心握着汗。
江璨本来还很警惕。
但注意到来人顺着拐,莫名就有些心软。
哪怕想到言望说的那些恨海情天的可怕事,也摆不出多么厌恶排斥的脸色。
不远处的摄影机前,机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眉眼深刻得相似的两个人相互对视着,喧嚣的背景音中平白生出几分没有缘由的体谅和温馨。
直到言家主低沉道:“你很好。”
江璨毛骨悚然。
不太稳当的语调和看上去很僵硬扭曲的假笑表情,再配上今日份也打扮得很是严谨的黑西装…
他已经在考虑被威胁报警能把对方抓进去关几天。
而言家主吭哧吭哧,还在绞尽脑汁发送慈祥的父爱电波,“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很久了,我姓言,对,那边那个发动机就是我公司制造的,要不要加个好友?可以教你做各种小器械哦。”
江璨:“…不不不,你别过来。”
话说被威胁还被妄图威逼利诱拽进第三…哦不第四者混乱关系的话,报警能把对方抓进去关几天?
等等,但听着这人好像很有权有势?
江璨知道很多坏蛋国王的故事,非要娶女儿以至于逼着人披着驴皮满地爬的,娶了媳妇忘了崽害得七八个孩子变成天鹅满地爬的,一天就要娶一个媳妇娶完了就杀掉以至于整个国家女孩子都逃得满地爬的…
在立马打得他满地爬和拍摄结束后再打得他满地爬的选项中,江璨摁下跃跃欲试的拳头选择了后者。
并且默默往后缩了缩,还抽了条平时夜戏时盖膝盖的毯子出来,盖住自己本就遮挡得很严实的身躯。
想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比一个吓到自家孩子的父母亲更难过了。
江璨这些日子,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
言家主眼圈登时就红了起来,“我不过去了我不过去了…你别怕,我没有什么坏心思,真的。”
中年男人脸上的哀怮实在太过真切,化妆镜上的灯光又太过耀眼,以至于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线水色顺着他的脸颊落下来。
瞧着多少有点可怜。
江璨语气软了些,“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哭啊。”
言家主假装若无其事地平稳着声调,但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来,“没什么,我就是有点难过,你…怕我。”
江璨寻思着且不说他不怕,怕也是正常的好吗?
有妻子,还跟言望那种关系,还还跑来跟他这种青春貌美小男生要联系方式…可话堵在喉咙口,对方看着他,眼睛里装满了说不出的难过和心碎。
好像他的态度比很多东西都要重要似的,难道真的是误会?
江璨这样想着,干脆就把事情始末直白地说了。
顺便感慨了一波好男人只能有一个老婆,男人不自爱就是烂叶菜的男德宣言。
再茫然的就是言家主了,眼泪顿时收住。
就,他面前坐着的是他那样日日夜夜想念深爱着的孩子,是错失了十几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的孩子。
他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自己的形象,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让他接受他的亲爹,他接受了吗?
…没有,而且下意识就要跑。
为什么呢?
因为家里那个小鳖犊子又做了怪事了。
言家主脸色从黑转红从红转绿从绿转黄,一连几个色都变了又变,还努力绷着笑不吓着人,说:“全是假的,那个逆子又胡闹,我们就是正常父子关系。”
江璨:“哦哦,这样啊。”
也没看出来信了没,反正又往后缩了缩,顺便眺望那个发动机到底为啥还没搬好。
就在江璨生怕被暗杀要起身,言家主绷不住要喷火时,一道清亮温柔的女声成功解救了气氛。
言夫人:“怎么了?”
她看着这边聊得热烈,结果过来时就看到丈夫脸色跟红绿灯成了精似的。
上一回见他这么生气,还是言望为了煽情在作文里写他生了重病难以救治,后面整个班给捐款,还带着花到家里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