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较之往常格外冷一些,秋分未至,山上就下起雪来。不过刚下了一日雪,树上、草里已积了没脚厚的雪。山路陡峭难行,石阶贴着峭壁,下头便是悬崖,不过两三人趁夜上下山一趟,便将积雪踩作一层滑溜的冰阶。到清晨,有个上山来摘野菜的农人一脚不慎,摔下山崖去,落在覆雪的河面上,伤了脚踝,动弹不得。幸而饭头僧每日卯时下山采买过冬斋食,路过将他救出送医,方没被覆了薄冰的溪水冻出事。
不过自那日之后,少室山四面便都封了山。那时山路已极是难行,叶玉棠尊着樊师傅的要求,提前几日去山下集市将蔬果米面买回来屯进冰窖里,自那日起,便又开始了一年之中最无聊的日子。
这样的大雪封山的日子,她已过了六回,早已习以为常。倒是长孙茂那小子,头一年不觉得,今年倒怕起冷来。
琉璃寺中总共有四间僧寮,僧寮大通铺能睡下六七个人。寺里统共就他们四个人,正好一人一间屋子,睡得宽敞。叶玉棠那间屋子背靠着香积厨,那边灶台余热走墙过,这边床铺靠着那面墙也沾些余热。
这面火墙被他发现那一日,整个白天都赖在她那间屋里不肯走。叶玉棠在一旁打坐吐纳,他便拿被子将自己整个儿裹成个粽子,蜷在里头看一本书封乃是《四十二章经》的不知道什么书,至夤夜方不舍的离去。
叶玉棠惯常早起,故每日皆是她去给外头香炉上香。卯时练完功夫,踏着风雪回到寺里,仍冻得她一个啰嗦。彼时天还没大亮,樊师傅也睡起懒觉来。反正无事可做,她趁暗又回屋去,准备回笼打个盹。外头风雪呼啸,乱了听觉,没留神被窝里蜷着一团热,正在呼吸。正抖搂被子要钻进去,猛地扒拉到一团什么,还以为是钻了只野兽进来取暖,便逮着两头被子以防其逃走,又上手去捏了几把,想摸出个形状,搞清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被子下头那团暖融融的东西突然再憋不住,在里头闷闷地笑起来。
叶玉棠一时没了脾气,照着空处给了一拳,丢手道,“你给老子滚出来。”
他手脚并用将自己裹紧,生怕跑了一丝气儿,单露个脑袋出来,缩在墙角里小声说道,“棠儿,我那屋里好冷,躺了两个时辰,床铺褥子仍跟在冰窖一样。”
说罢,此人见她脸色不好,又补充了两声咳嗽,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觑他两眼,转身去了对面那间屋里,探手一摸,一床棉不知怎么给他睡得又死又沉,果真半分热和气也没有,至此气也已消了一大半。扛着被子回自己屋里,贴着火墙暖了暖,问他,“以前怎么不说?”
他打量她神态,小心说道,“以前不知棠儿这儿暖和。”
她又道,“你想在这儿睡,直接同我说啊,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吓我一大跳。”
他竟无比委屈道,“怕棠儿骂我。”
竟又是她的不是了。
她忍着心烦,卷起那团烘热的被子,瞧他一眼,远远儿的在这头平躺着睡下。睡半晌,始终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瞧,一偏头,他躺在通铺那头巴巴望着她,问,“棠儿冷吗?”
她白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你,体弱多病的。”
他陷入了沉思。
她转过身道,“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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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日起,此人干脆将他屋里东西整个搬进她这间寮房里来。青花流云百蝠,魏晋山水,松竹梅兰,山水花卉图;或翎毛博古,名手扇面,销金嵌玉;整格儿书架的笔砚书鼎,全都进了她这件屋。
若说去年此时她是怀疑此人将家搬上了少室山,今年她便明白过来:这人不论上哪儿,都得搞这么大阵仗出来。
叶玉棠则拾起一本书翻了翻,气得骂道,“长孙茂,两步路的功夫,你兰花怕冻也就罢了。一个冬天能将你那一架子书都冻死了不成?”
长孙茂头也不抬道,“青灯冷屋,霜雪漫天的,‘翻书愁上鬓毛白’,实在不吉利。”
叶玉棠也听不懂他吊的哪门子书袋。往日还能在这七八人的寮房里翻翻武学典籍,一时兴起还来能提剑来几招,现在可倒好。回头瞧见这塞满了整间屋子的俗玩意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想着,干脆将自己东西拾掇拾掇,搬隔壁去。
正巧师父打一旁走过,与她一同立在寮房门瞧了几眼,乐呵呵得说,“这样热闹,叫贫僧想起从前做沙弥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是许久没见过。”
说完又携着棋盘大袖飘飘的走开,大抵又寻樊师傅去山巅的霜雪亭喝茶弈棋去了。
叶玉棠立在门口,左右进退不是,若就这么拂袖而去,倒像显得她小气起来。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除却吃饭时间,整日介的蜷在墙脚被子里翻书。只临睡前时不时奚落他两句:“你倒不怕我知道你偷偷看什么书了?”
他便从被子那头转过脸来问,“棠儿想知道我看什么书吗?”
她道,“不就是那种神仙话本吗?”
他听完一笑,“我又不会成天看那种‘神仙话本’。”
“看‘神仙话本’难不成还要择黄道吉日?”叶玉棠又问道,“那你成日介的看什么书?”
他听了前半句,有点欲言又止。
听了后半句,像是立刻将前半句给忘了似的,略一琢磨,一脸神秘将那本书举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