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涓去县衙将城门建造的图纸和工匠的名册交给真修大人。
录文真修问道:“你要一个人去吗?”
秦涓笑了笑:“嗯,松蛮要麻烦您的夫人了,开春后极布扎可能会很忙。”
“没事,春花很喜欢和松蛮玩,不过你要注意安全,提防战事。”录文真修说着,递给他去可失哈儿,路过几个城的文书。
秦涓接过来:“多谢您了。”
*
初六的夜里,秦涓踏上西去可失哈儿的路。
大半个月后,他抵达斡端。
这一路他经过了极其恶劣的气候,初春的沙暴。
但因为十一岁时走过一次,路线他不陌生,所以才很快避开沙暴,一路狂奔至斡端城。
抵达斡端后,他头一件事是找客栈睡了一整天,夜里醒来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下楼去找客栈跑堂,点了晚饭,正坐在堂中用膳,只见一大队官兵进了客栈。
来势汹汹,胆小的人已被吓到了。
秦涓听到那些官兵在问:“户籍拿出来,检查。”
过了一会儿,秦涓大致搞清楚了,官兵在找回回人,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的回回人都被带走了。
他很快想到在纥颜部的大营中,那时纥颜部也在找回回人。
应该是一个会造大炮的回回人……
当官兵过来的时候,秦涓不动声色将户籍递给他们,这是一份伪造的,毕竟他是从罗卜城来的骑兵副将,没有大都那边的命令,他们是不能随意离开所属王爷的封地的。
官兵看了一眼他又仔细检查了他的户籍。
终于,放过了他……
他微松了一口气,继续他的晚膳。
在斡端歇息了两日后,他启程去押儿牵。因为几天前的教训,这一次他寻找了商队,决定跟着商队启程。
他用的是前年在斡端那个商队离别时给他的牌子,商队的名字是沙州佛道商会,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没有想到他们在斡端也设有分会。
商队的人告诉他,他们能直接带他去可失哈儿,不需他给银子,还能给他提供干粮和水。
早知道,他一开始就找商队了……
有商队的帮助,他们抵达押儿牵只花了七天。
商队歇上一夜后便启程去可失哈儿……
“预计十日之内能抵达可失哈儿……”商队的首领告知他。
可是,在离开押儿牵进入沙海的第三天,他们遇上了劫匪。
早春时节,吃光了一整个冬天的粮食,劫匪们出动了。
这个季节对商队很不友好。
现在的情况更不好,劫匪的人数与商队的人数相当,若硬打,不一定能打赢。劫匪是经过训练的,而商队中能打的只有不到一半。
劫匪让商队首领把银子全部交出来。
秦涓明白给不一定不死,但不给一定会死。
首领和他想的一样。
很快首领给手下的人眼神示意,他们将装满金银的布袋扔在沙地上,立刻有劫匪去捡。
也许是知道商队的人多,这些劫匪表现的很谨慎,出现在这片沙海之后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分了两对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和来路。
当劫匪派出三人来捡这些金银的时候秦涓看到了商队的人渐渐抽出压在行囊下闪着白光的刀……
是不是商队首领的意思秦涓不知道,但商队的人是想和劫匪硬干。
若是真的打起来,肯定是有不会武力的人会先逃。
而且劫匪是有准备的,他们知道人数相当,所以小心谨慎。
若交手一定会死很多人。
在这种时刻该怎么做才能避免一场大的杀戮?
眼看那三个过来清点金银的劫匪越来越近了。
没有时间多想了,他需要吓退这些劫匪,来避免一场杀戮。
就在商队的人抽刀而起的那一刹那,秦涓引弓射杀了一个劫匪首领。
在一刹那的宛若时间静止,很多人都呆住的时候,劫匪们乱了套。
这时商队的人举刀冲了出去。
劫匪们拖着他们倒下的首领,跑掉了。
“他们还会来的可能会带更多的人来!”
“也或许不会,他们会忌惮我们。”
争执声没有太久,商队很快启程出发。他们的速度比原来加快了数倍。
甚至一连三日不曾休息。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落单,他们都害怕劫匪为了寻仇找来。
可是这三日劫匪没有出现,似乎是已经走出了最危险的区域。
秦涓知道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不是没被人看到那一箭是他射出的……
只要一个人看到,整个商队的人都会知道。
他依旧面无表情的赶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很疲惫了,他很想休息。
他们不能停,只能在马背上眯一会儿了再继续赶路,如此这般已经重复许多次了。
也是这日夜里商队的人就地扎营,前半夜一半人休息一半人守夜,后半夜守夜的人去睡觉休息的人守夜。
秦涓是后半夜休息的,几多日无好眠,即使是铁打的人一倒头便睡了。
睡梦之中,他不知道,他这一睡,仿佛是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
“他还只是个孩子!”当拿下面具,他们看清他的脸,与沉稳的气度、坚毅的躯体、冷静的头脑匹配的是一张稚嫩的脸。
商队的首领此前和他交谈过,他知道这个人可能很年轻,当时预估十七岁上下。
现在看到这张脸,只觉得心惊,毫无心机的睡姿,应该是太困太困了,睡的很沉,嘴巴微张着,应该是鼻子不通气的缘故。
因为睡着了,才让人感受到这张脸的稚气。
“至多十二三岁……”有人轻声说。
这时那些说要杀他的人也犹豫了。
“可是劫匪随时都有可能找来,他们久未出现可能是在召集其他人!这个孩子射杀了他们的首领,他们一定会来报仇的!”
“可以丢下他……没必要杀掉他吧!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他一箭射杀了劫匪的头儿,救了这么多人的命,为什么要丢下他?还要杀他呢?”商队的账房站出来,不解的问道。
别人不懂这个孩子是在救全商队的性命,可他明白。
这个商队,包括首领都是粗人,除了账房。
“我们不杀孩子,但我们必须丢下他,劫匪肯定会报复,若他们杀了一个解恨就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为了你们这么多人的命,必须丢下他。”商队的首领突然说道。
他收留这个孩子是因为他手中有“沙州佛道商会”的牌子,他们根本不是沙州佛道商会的分会,他是想帮助这个孩子,因为他想认识沙州佛道商会的人。
佛道商会是纵横塔克拉玛干沙漠与帕米尔高原最大的商会,劫匪听到了这个名字都会掉头跑。
犹豫了一下,商会首领没有从秦涓身上摸出那块佛道商会的牌子。若是这孩子死了,恐佛道商会的人过来寻仇。
他一声令下,让商会启程,甚至没有给秦涓留下水和干粮,只有一匹秦涓自己的马。
“他的东西我们不动,就是对他最大的仁至义尽,毕竟他给我们带来过灾难和担忧。”离去时,有人这么说。
那个孩子如果不遇上劫匪也会走不出沙漠的!他没有水和粮食!
上马走了一会儿后,那个账房先生握紧马缰浑身颤抖的想。
也是这一次,他选择了落单,别人以为他是困了,所以走的很慢,当反应过来账房先生落单了的时候,商队已经走的很远了。
商队的人没有选择回头,即使这个账房先生对他们来说还很重要。
但是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沙丘的形状随时都在变,完全记不住,又有劫匪威胁,没有人愿意回头去找。
账房先生找到秦涓的时候,那傻孩子还在睡。
此时太阳升起,沙子吸热快,地上的温度正舒适,小狼崽睡着觉得非常舒服。
他真的太累了……毕竟只是个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
账房先生急的团团转,不知道该不该喊醒他,又不知道他若醒了,他该如何对他说。
他看着沙海,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境地,刚才是怎样的冲动和多大的勇气才决定回头的……
他有些苦笑,或许是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觉得有些亲近吧。
秦涓醒来的时候,闻到了烤肉的味道,或者说是闻到了烤肉的味道才醒了的……
在沙漠里要带着木炭,因为沙漠里少有可供燃烧的植物,红柳胡杨可遇不可求。
秦涓花了很久才缓缓睁开眼,阳光很刺眼,烤肉很香,可是他不想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困过……
终于他坐起来了,看到四周空荡荡的沙海,只有不远处坐着一个烤肉的男人。
灰衣,头戴幅巾,他认出来了,是商队里那个不爱说话的账房,一张比商队其他人生白净的脸,眉眼鼻生的好,牙齿微龅。
美人三分龅,似乎记忆里母亲也有一点。
也是因为这一点,账房不爱说话,但秦涓记住了他。
“……你,你醒了。”账房见他醒来,微微吃惊。
秦涓废了一番劲才站起来,向他问道:“商队的其他人呢?怎么只有……”聪慧的秦涓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账房先生将事情的经过告知他,并且还对他说:“别害怕,我会陪你走出这里的。”
秦涓愣在原地,只觉得暖阳不暖,寒风甚寒,连心都是冷的。
他没有说话,坐到账房先生面前,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他问账房先生他能吃吗,他好饿。
“本来就是给你烤的,快吃吧。”
说话间他给秦涓递上数串,小狼崽迟疑了一瞬,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了烤肉,他这才好好打理账房,问他:“你叫什么,我叫秦。”
账房说:“林沉安。”
“汉人?”秦涓微惊,倒不全是因为他是汉人。
林沉安点头,他以为秦涓是蒙人,他笑着再道:“河西汉人。”
秦涓有些失落:“我母亲也姓林,不过她是临洮府人。”
“竟与令慈是本家,甚是有缘。”林沉安拱手一礼。
两人说了有一会儿。
“林沉安,你不怕我连累你,不怕那些劫匪来寻仇吗?”秦涓疑惑的问道。
林沉安笑了笑:“其实刚才我坐在这里就仔细想过了,商队不必担心那些劫匪,你射杀劫匪首领,他们窝中忙着内斗争权才不会有时间找商队麻烦,不义之人聚首一处,又有多少人会顾念兄弟情深为首领寻仇呢……所以他们现在都没有追来。”
秦涓仔细听完,觉得林沉安说的很有道理。
“当然,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说话间林沉安动手收拾行囊。
他为人谨慎,每次出行都会多带一人份的东西,他的水囊和干粮充足,是能支撑他们抵达可失哈儿的。
秦涓大致了解到林沉安二十岁,家中最小,应该是河西书香世家,他记得河西儒学也曾闻名中原。
“我大姐被契丹人抢去了,家中找了许多年,后来寻回来了,爹娘做主大姐再嫁了,但已经去世了。二姐三姐早夭,我很小的时候二姐三姐就死了,至于二姐的模样,我那时还是个婴孩呢……全然无处说起。四姐……丢了,爹爹最心疼的就是四姐,生的粉雕玉琢又伶俐,可四姐那时小,估计家住哪里都不知道,爹爹死前还对我说,跟着四姐的有一块长命锁上面刻着她的名字,若是她还活着,认真找可能找到。”
林沉安的沉默寡言是因人而异的,他是那种一旦遇到一个投缘的,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恨不得把族谱全都拿出来念给别人听的……
可是,小狼崽听着听着又趴在马背上睡着了。
林沉安眼里闪过一丝泪花:“这孩子……”
很信任他。
不会有人经历过一次被遗弃后,还会睡的这么随意又踏实,若是他,一定是惶惶又惶惶害怕被人再次遗弃。
只能说明,这个孩子信任他。
秦涓趴在马背上,没有睡着,只是眯着眼的,他在想很多事,他在渴求见到狐狐见到赵淮之的时候……竟然还会对拥有至亲产生希冀。
他不该如此贪心的。
贪心的人,是会被上天记住,且惩罚的……
他还是不敢,不敢明目张胆的拥抱幸福……
他不是傻憨憨,他明白,林沉安说这么多,是因为他在白天告诉他,他的母亲也姓林。
就从这一点,他可以推断林沉安已经找他的姐姐许多年了。或许林沉安进商队除却生计,也与寻找他姐姐有关。
找人时就是这样,一点微茫的希望也想牢牢地抓住,哪怕不是,哪怕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也想抓住。
更何况林沉安家中找回了他的大姐,因为有大姐的先例,所以他们不会放弃对他的四姐的寻找。
找了两代人,秦涓明白,林沉安是不会放弃的。
小狼崽的手环抱着马脖子,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强烈的情绪,有对至亲近在咫尺的希冀与期待,又有对失去的害怕与惶恐……
这一生,才十三年,他已受够了失去。
爹爹的死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他无法承受失去亲人时的那种痛。
他不敢。
他闭上眼眸,他再怎么遗忘,可以不记得家在何处了,但也绝不会忘记爹娘的名字。
他爹爹江左秦氏,秦家大郎,秦广。
他娘亲是金国汉女,临府(临洮,秦涓记忆存疑)林月安。
林月安。
连名字都与林沉安如此相似。
他心里已将此人视作他的舅舅了。
那时听朵瓦日日在耳边软濡的喊着回回小贩舅舅时,他就想若他也有一个舅舅该多好……
于是今天,塔克拉玛干沙漠给他送来了一个舅舅。
突然间,不知怎么回事,一股喷涌而出的情绪冲击了他的大脑。
他的马停下了,没有再走。他猛地咳了一声……
林沉安回头注意到了,不知怎么回事,只能慌张的下马来看。
就在林沉安出现在他的马前时,秦涓陡然张开双臂拥抱了这个男人。
刚才停马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若这个男人能立刻注意到他停下了,且朝他奔来,他此生会毫不犹豫的拥抱这个男人,拥抱一个亲人。
他害怕相认,害怕认错,更害怕失去,所以,他将答案交给上天。
“家母名唤林月安。”
他看到林沉安颤抖的身子,还有月光之下通红的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引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北宋·张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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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涓(眼泪汪汪):小舅舅会不会不认我,会不会以为我是骗纸……
曰曰:八字没一撇就叫上了,叫什么安的多了去了……
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