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聊了一会儿,秦涓见天色已晚刚准备离开的时候,见一人匆匆进来,那人在那壮汉耳边说道:“大哥不好,那一批货被凉州那边的人扣押了,咱们老大也被关了……”
声音很低,若不是秦涓如今内力深厚,也许根本听不清。
“什么?”那个壮汉大惊失色,问道,“为什么啊?一批丝绸和茶叶而已,他们为何抓老大?”
“因为……”
“就因为银子完全没必要抓老大,我们启程去凉州,不管要多少银子也得先把老大赎出来。”那人说着往外走。
很快传来驼铃声,没歇多久的商队再度启程了。
秦涓看着远去的驼队,不知是何感想,他想追上去多问几句,又知出了这种事那些商人恐怕不会再与他多说什么了。
秦涓转身进客栈问掌柜:“他们有没有登记的。”
掌柜一惊问道:“大人您是要查吗?”
“算是吧。”秦涓说道。
掌柜的将账本翻出来递给他。
“他们订了七日的房,共二十九人住,半锭马蹄银。”掌柜的解释道。
但凡超过十两银子的营生都是得登记的,落款的是:沙州佛道商会分会。
秦涓眉头一拧,盯着这几个字出神。
掌柜的见状吓到:“大人,没事吧?”
秦涓摇摇头,若不是借用沙州佛道商会的名字,就是真的是这个商会了。
他对这几人没印象,那次遇到的商会也不像有这几个人。
可是他心里已经对此事有些上心了,将账本合上递给掌柜,他快步走出客栈。
*
次日,秦涓启程去斡难河,带上了松蛮。
他们打扮成商队,当然这一次曰曰真的是有买卖给他,罗卜城城南八十里路外的高山出一种植物,此植物的根茎带着绒毛,能制成毛毯和毡帽,只是样子不怎么好看,一直只是当地人自己穿戴。
曰曰弄了一车来是想他卖出去换钱的,只是他很明白这一车的毛毯和毡帽也无法卖到一锭马蹄银啊。
二十人的商队缓缓出发,松蛮没能骑着他的小毛驴,因为毛驴实在是太慢了,他们得快些赶路。
秦涓真切的感受到松蛮瘦了一点,是半个月他们抵达肃州后。
他们在凉州与瓜州之间的肃州停留是计划好绕道凉州的。
也是在这里,他再一次受到了赵淮之的信。
这一日是抵达肃州后的第五天。
为何会呆这么久,也是因为肃州六月底有一场比较有名的美人节。
时间很近了,松蛮想看,随行的人也想看,秦涓也没见过,所以同意多呆几天。
能收到赵淮之的信,说明赵淮之在这里是有人的。
只是赵淮之的信里依然是简单的几个字:安好、勿念。
他合上信纸,收于怀中,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意。
时间久到,他已习惯了不去思念。
或许,他真的成长了,成长到放下了一份年少慕艾。
也或许,赵淮之于他,狐狐于他,那一段年幼念想已经封存于记忆了。
或许吧,谁知道呢。
*
肃州的美人节起于西夏,西夏女子服饰承汉女,与宋人差异不大。
美人节在申时以后,那时天刚刚要黑,华灯初上。
在这里他能寻找到几分宋的感觉,塞上江南,这里也聚居着许多汉人。若舅舅所说的,他家在河西,是肃州的可能极大。
时隔一年,秦涓的脖子已顶不住松蛮了,他们找了一个位置挤进去,从这里应该能看到美人。
头顶白玉莲花冠,清丽色彩的绢布花卉插满头,珍珠点面,朱丹点唇……
这样的美人,和秦涓记忆里母亲的装束微微重合了。只是母亲的容貌依旧是模糊的……说记得记不清了,说记不清却又明明能想起那么一点。
这一刻,他承认他想母亲、想舅舅了。
有端着案盘施施然走下来的姑娘让各路的看客给美人们投票。
松蛮不懂,手里捏着一张刚才那个姑娘给他的红签,不知该怎么做,便看向秦涓。
秦涓解释道:“她让你把这根红签放到你喜欢的美人面前,他们会统计数量谁最多便是‘魁’。”
红签上还是依循传统写着西夏的楔形文字,这个时候西夏已经灭亡几十年了。
这种文字会逐渐淹没在浩瀚的历史里,成为史学家的钩沉吧。
松蛮仔细看过那十几个美人后,有些犹豫不决,秦涓将他的红签也给松蛮:“你若是觉得哪个好看,便都给她。”
松蛮最终走向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将两根红签放在她面前一米远的地方。
松蛮回来后秦涓笑着问他:“为什么是她呢?”其实花魁大多以浓艳为主流,而松蛮却将签给了一个妆容清丽的姑娘。
松蛮想了想很认真的说道:“狐狐阿爹离开我的时候就是穿着一件白衣,刚才那姐姐转过身去的时候,那一刹那,我想到了狐狐阿爹,哥哥说凡事凭眼缘,或许这就是眼缘吧。”
秦涓摸摸他的脑袋突然笑了。只是他都没有想到狐狐,松蛮却在这个时候想到了狐狐……可见这孩子一直都念着狐狐啊。
*
不多时,美人节新的花魁选出来了。是一个体态丰腴,妆容艳丽却又让人不觉得俗气的女子。说实话,即便秦涓看这女子都微有些惊讶,这样的地方能寻找出这样的女子,这若是在大都或者在临安府,少说也会是个妃嫔之类。
其他的女子落选有哭泣的,有遗憾的,也有生气的发脾气的。秦涓不知这美人节的背后是什么……但隐隐也为这些女子的命运感到一丝悲楚。
再随其后,上一届的花魁替女子穿上魁衣,戴上属于花魁的花冠。且花魁能自己挑选一个男子度过这个成为花魁夜晚。
当新的花魁换上新衣,戴上花团锦簇的冠,男人们的呼声越来越高。
“我们回去吧,出来太久了不好。”秦涓被男人们的叫声弄得有些不安,他还是看不得这些,这让他更为女子们的命运抱有一丝情绪。
松蛮疑惑道:“哥哥我们不看完了再走吗?他们都没有走呢……”
“有些难受。”
正说着,有人朝他们这处走来。
“我家姑娘请这位公子过去……”说话的人是没有想到这人的脸会这般嫩……接下来的话有点说不下去了。
看背影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出来游玩,现在看来,确实是公子,不过是个ru臭未干的小公子。
但是姑娘都选了这位公子,也不好反悔吧,他们硬着头皮道:“请公子进屋与我们花魁娘秉烛夜谈……”
秦涓无语至极,因为弄懂了他们的意思有些生气,突然抱起松蛮对那人道:“我儿子说他困了要家去。”
松蛮睁大了眼睛:“???”
*
回客栈后,松蛮意识到今日帮了秦涓大忙,于是硬拽着秦涓让他给他洗澡。
秦涓将他擦干了抱到床榻上,哄他睡觉后,才被准许离开。
提着两桶脏水从房里出来,这时已是夜半。
客栈安静无比,连客栈跑堂的都睡下了。偶尔能听到几声羊叫和牛哼。
将脏水倒掉,去厨房看了没有热水了,从厨房里出来,他陡然听到有箫声。
秦涓对乐器的认知非常浅薄,甚至无法区分箫声和笛声……应该是箫声吧。
至于为何能确定,因为这调子一听便不是其他族的曲调,是汉人无疑了。
正因如此他怔愣的站住了,似乎是在用心感知这箫声从何处传来……
确定离这里不远,他未再多想跟着箫声走去。
这是一条小河,河边有垂柳几株,这种较大的柳他已经多年没有见到了。
因为春风不度玉门关。
箫声在垂柳深处。
忽然他止住了步伐,静静地,有些悸悸。
因为他看到垂柳深处露出的衣摆,雪白的衣摆,让他想起那个刻在年幼记忆的少年。
他本来以为那一份少年慕艾,在匆戎中淡去,在岁月中静静的老去,却没料到,今时今日只是看到一个像那人的衣摆都会惶惶不安。
他以为他放下了,他以为那一份年少的希冀,被一年的光阴斩断了。
人生便是在不断的错过与重逢之中,改变了模样。
只待他年,尘满面、鬓如霜。
当他要放下、静静的看待这一场惊鸿、回味一份思念的时候,一曲风箫声动,又让他回想起那一份少年孤勇。
于是他又在颠肺流离之中回忆起那只狐狸的好。
漂泊的心,被箫声静静引导。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听完一整支箫曲。
抑或是,不敢上前去打扰。
漆黑的夜,亘古的风,幽远中透着喑哑的箫声,在肃州的夜色里盘旋。
仿佛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真正的成长为一个少年了。
因为,他明白了幼狼对狐狸的依恋结束了。
他惶惶不安的幼崽时期,在一曲风箫中翻页。
今日之后他若想起赵淮之,若想起狐狐,一定是温暖而又温柔的,不会再带着涩涩的痛与对年幼时的自己那一份不甘与苦恼。
终于有一天,他为站在他的面前护佑幼狼的人,穿上了铠甲。
从今往后,我来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