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溪领着秦涓走进这处庄子。
门口繁杂的树木,和庭中略显繁杂的枯枝显示出这里的荒芜。
本来以为这里是没有人居住的,直到一个老翁走出来。
“……”看到万溪,那老翁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半天之后想到的竟然是下跪行礼。
灯影摇晃之间,万溪将老翁扶住:“行了,不必了,快去休息吧,后日白天我还会过来安排的,到时候再说。”
万溪说着,老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涓,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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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溪先带秦涓把庄子逛了一遍。
他说起买这庄子的初衷,他从斡难河来中原后,想到的是来他生母出生的肃州走一趟,于是在这里买了庄子。
秦涓隐约觉得事情不会全是如此。
万溪对他有所隐瞒……只是他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柔软的心思,不愿意向人透露。
他淡淡的笑,问起万溪还记得生母多少。
万溪说了许多,只是绕不开的是温柔又严肃,温柔又冷硬……
秦涓实在想不通这样的矛盾,但当他再看向万溪的时候,恍惚间也有些明白了。
这样的矛盾,又何尝不是在万溪身上有所体现呢。
明明眉眼风流,每每看过去的时候,都以为这个人是在笑的,有时候还能不经意间感受到他片刻的温柔……可是当明白这个人冷硬无比的心肠的时候,又会觉得这个人可恶的令人发指。
没有人情味的万溪,矛盾挣扎的万溪……有时候却又能大度坦然的万溪……这样的万溪,从年幼时他的生母对他的态度开始。
于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期待,经历了渴求被爱,到彻底放弃,到对爱其他人丧失兴趣。
于是,这样的天时地利,阴狠冷硬的谋臣孕育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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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没有想过,我母亲虽然叫林月安,但也许不是林府里出来的那个林月安。”秦涓的声音有些低哑,目光也没有看向万溪,而是看向窗外的星空,满天的星子。
万溪勾唇一笑:“你觉得像我这么多疑的人不会去查清楚?”
“还是你只是在套我话,是不是想知道你母亲在哪里长大的?被什么人收养了?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不要拐弯抹角,你这样不是在怀疑你我血缘,而是在怀疑我的办事能力。”
秦涓没想到万溪会对他耳提面令……但现在他知道了,万溪这人除去手段阴狠,还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自信到自负的那种。
万溪没有吝啬告诉他答案:“买走你母亲的人原是西夏中兴府的一个党项贵族(西夏王族),按照我查到的,这个妇人买过很多女孩,女孩们长到十二三岁后就会送给一些很重要的人,比如官员、谋士或者大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独独留下了你的母亲在身边,后来西夏彻底亡了,她立刻改了汉人的名字,也给你的母亲叫回了买来她时长命锁上刻着的名字,林月安。我猜测你那便宜外祖母应该是知道你母亲来自肃州林氏的,毕竟林氏找女儿这事肃州但凡有点名望的都知道,她笼络过那么多的官员,多少是有耳闻的。后来她快要死了,就把你母亲嫁给了你父亲,因为当时蒙人到处寻找党项贵族及其子女,她希望你父亲能给你母亲一个真正的汉人户籍,且带你母亲去南边宋国去,不再回来了。”
“无论她曾经是何心事,但至少她生命的最后,她是希望你的母亲安全的。”
听万溪一段话讲述了母亲和外祖母的一生,秦涓很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当他再看窗子向外面只觉得面前的景象都是恍惚的。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从别人口中听到他母亲的事。
原来当被人提起他的生母的时候,感觉是这样的……至少,让他感觉自己是活着的,他不是一个离家几万里甚至已经忘记了家究竟在哪里的孤魂野鬼。
至少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至少他在这里还有一个表哥……
这样的感觉叫他如此震惊又陌生。
他甚至沉溺于此中,良久回神。
记忆里母亲温柔娴静的如仙女般,说话是小声的,走路是莲步轻移,却又与记忆里的江南女子不同,她是在北方八百里秦川中长大的,温柔大气,端庄优雅的。
万溪:“河西儒学,林氏本为书香门第,世代与河西大儒郭、刘两家有婚约,只是……背地里至林沉安曾祖父开始就在研究冶铁术,一直到林沉安不曾断过。林沉安得到冶炼真传,但后来不知是被谁告密了,这事流入肃州官府耳中,官府之人多次封查林府。”
秦涓点点头,他知道第一次见到舅舅的时候,舅舅已逃离肃州官府的追捕多年……
那个时候,如果没有遇到舅舅,会不会永远也遇不到了。
想到这里,他的背部突觉一阵凉意。
这个晚上,他经历了震惊与感动,也经历了陌生的情绪,还有畏惧。
也在这一刻,他开始感叹际遇。
如果人生之中,少一次冲动,少一个回头,少一次微笑,际遇都会不同。
如果他没有在那年那月,鼓起勇气踏进塔克拉玛干,他不会遇到舅舅。
舅舅,或许如无数过路人一般,走过塔克拉玛干,去了更远的远方,或许多年以后回到中原的舅舅,已是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