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腹有乾坤的人眼中,山不是山,是故事的宝库,水也不是水,是灵感的长河,风雪也不是风雪,是……
不,就算肚子里存货再多,面对暴雪狂风还是会冷的。
当木白一行人穿过褒斜道踩上眉县的土地时,正好遇到了一次大降温,原本以为可以从颤颤巍巍的栈道上解放出来的阿土当下没忍住,被冻得吱哇乱叫。
眉县位于宝鸡和西安之间,这儿处于南下冷空气的必经之路,又处于关中平原西部,北面是由关中第一大河渭河流淌而过的渭河平原,冷风恣意肆虐,南边又被秦岭山脉阻挡了日光,恰是山北水南的环境,可见此处气候情况之糟糕。
在后世,这儿的地貌被概括为“七河九原一面坡,六山一水三分田”,对于一个农业为支柱产业的时代来说,这样的环境不可谓不恶劣。
糟糕的自然资源给了当地人坚韧拼搏的精神,此处走出了无数和自己的命运搏斗的人,此地的人靠着自己的双手耕耘自己的生活。
他们在先秦时代便靠着刀耕火焚开辟了秦岭第一道——褒斜道,一举贯通了自己和汉中的联系,成为重要的商道出入口,其后借由身为褒斜道的地理位置之便发展商贸旅游业。
每个从漫长蜀道走出的人在踏上出口后都会有想要好好休息、放松一下的迫切欲望。
尽管蜀道中间开辟了不少驿站旅社,但是长途旅行以及在万丈高空行走的恐惧始终让人无法真正放松,而且离开了蜀道便意味着这一路最危险的部分已经过去,在这种恶劣天气下更是有逃过一死的幸福感,着实值得庆祝一下。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眉县的特产了。
虽然这儿土壤贫瘠山多田少,但是这儿的地热资源还是挺丰富的。
经历了长途路程后泡一下温泉,再找个捏背师傅揉搓一下睡一觉,蓝条可以一下子补满九成。
木白一行人也准备去泡温泉,不过在泡汤之前他们得先去将罗老先生的马匹还了。
罗先生是步行上蜀道的,他所有的行李就是几件单薄的衣裳和一整箱的手稿,背着走倒也不是很难,不过要追上骑马的木白等人就不可能了。
幸好他们的相遇之处是金牛道最大的驿站,那儿设有租赁车马的车马行。只要支付一定的押金便可借用对方的马匹,而且最体贴的是,汉中和眉县两个蜀道出口都有还马处,非常方便。
当然,这种半当中租借的情况免不了被人“斩”上一刀,在剑门关驿站租借马匹的金额比起山下高了三成不止。
不过许是为了安抚这些因为涨价而暴躁的客户,这家车马行的掌柜签了一张条子给木白,言曰他们“路路通”车马行在北方地区大部分地方都有分店,所以已经租车一次的木白等人可以凭借这张条子用老客的价格租赁骡马车辆。
考虑到接下来的路大部分都是不需要翻山越岭的平坦地带,在将马匹归还后,一行人租借了一辆骡车。
骡车的价格比起借马贵了不少,尤其是押金更是让人有点小心疼,但是在接下来的道路上有车会方便不少。
从眉县到西安一路都是大道,按照规定,大道周围只有官方驿站没有私人旅社,按照他们的脚程,起码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必须露宿荒野。
这天气住在野外的话有个车厢比帐篷要舒服多了。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找个商队共行比较好,只是那样要缴纳些许保护费。所以最好还是能够遇上官府的车队。”
在旅行上颇有经验的罗先生将一块温热的帕子打湿了盖在肩膀,用以抚慰自己酸软的肩颈部位。
他大半个身体露在水面上,别看老爷子年纪大了,但一身的肌肉相当可观。这引得同为肌肉爱好者的哈拉提立刻凑过去和人交流经验。
而阿土的反应则要直接得多,他用温泉水擦了一把自己的脸,伸手将浮在小木板上挺着肚子和小JJ随波逐流的木文拉了一把后问了句“这是为何?”
“现在的长安可不是当年的长安了。”当年也曾骑马纵横的老爷子讥讽一笑:“你们可知,当年的反元战役为何是从南方打到北方吗?”
不等人回答,他呵呵一笑:“因为北方已经被忽必烈家族榨干了。”
自唐以后,汉人政权逐渐失去了对北方的控制力,长安作为王朝西北方的门户一直算不得安宁,无论是西方的番人政权还是北方的游牧民族都频繁侵扰,因此,长安在宋朝被更名为永兴军路,从这个名字便可看长安城当初的情况。
靖康之后,长安更是直接沦陷到了金人手中,金人将其更名为京兆府,至元朝取奉给大元国之意,改名为奉元路。
既然要侍奉大元,自然要使劲得压榨,奉元路赋税奇高,还要承担养马之责,长安人民一度民不聊生,有条件的纷纷逃逸。
加上洪武二年,大将军徐达收付长安一战打得颇为艰难,当初北元的陕西平章哈麻图在退逃之时还令人损毁长安的基础建设,连翻打击下,以至于遭遇了若干次摧毁性打击的长安城破败不堪,至今都未修缮完全。
“其实城破无所谓,最糟糕的是,长安的人口都跑得差不多了,据说当年徐达将军攻破长安城的时候,里头的青壮不过三位数。”顿了顿,罗先生慨叹:“那可是长安城啊。”
但凡是个文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长安情节”,那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是汉人起源的地方,也是汉人辉煌的开始。
儒释道在这里交汇、争辩、分裂又融合,碰撞出了华夏民族最亮眼的火花。
那个地方曾经有往来不绝的商队马队,有巍峨入云的宫殿,有许许多多的君王交替,有驼铃阵阵,万邦来朝。
何谓千年古都?即便是长安的每棵树木,每块砖瓦都有一段故事,这儿的每个人都能讲古,随随便便拉扯出的一个居民祖上都出过gāo • guān名人。
长安的人们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是能打能抗的关中汉子,长安的乐声无论过了多久都带着响彻咸阳原的嘹亮厚重。
这里曾经是每个文人自开蒙后都曾经憧憬过,都想要去看一看的地方。
但现在那个地方却像是一道尚在汩汩流血的伤疤,刻在了每个汉人的心中。
一座城市的荒废只需要一两年,而它重新恢复生机,需要的却是数十年不止。
“新朝此后多番下令派人填西安,然效果均是不显,此前流亡出去的老咸阳人已经在别处落地,寻常流民也更愿意去靠近南边的地方,即便有人愿意来此,长安也不再是那个长安了。”
宫阙万里尽成土,八百里秦川再无秦腔缭绕,如今再谈起长安,除了一个被新王朝命名为“西安”的城市外,竟只有路上要小心流氓劫匪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