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奶奶,”小姑娘闻言有些着急,她张张嘴,几个大家十分陌生的音节泄了出来,显然她一时情急之下无法用刚学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正想比划,她就看到自己的委托人向这儿靠近,连忙回头向着殿外看了过去。
就在她回头的刹那,木白正掀帘进入,为了不让外来人身上的寒气侵扰到马皇后,洪武帝下令在坤宁宫的前殿和内室之间张开了数道网帘,每个小隔间都燃有火盆,任谁一路走进来身上都会是暖烘烘的,这样走一遭效果很好,就是耗费时间,木白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殿内来自小姑娘的一声叫唤。
他一愣,忙加急走了两步,走到最内室还没来得及请安,就被小姑娘拽住了衣袖让他做翻译。
少女显然是有些着急,语速极快,加上思维跳跃,别说外人,就连木白都不由愣了愣,片刻后他笑了,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后他大跨步走到床边,在他家爷爷紧迫逼人的目光中笑着道:“皇祖母,您同小金说什么了?小金让我同您说,只要是能嫁给喜爱的人,便是穿着破旧衣裳,住在破风漏雨的屋子里,吃着带有霉味的菜肴,也都是感觉到十分满足和快乐的,其余的那些金银珠宝、珠串首饰都是外来的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却完全不是根本。”
马皇后微微一愣,眸光柔软得回握住孙子的手,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安心,她是你选定的人,皇祖母不会欺负她的。”顿了顿,她有感叹道:“哎呀,倒是我着相了,明明当年我同小金儿的想法是一样的。”
说罢,她微微偏头,看向了一直待在一旁做布景板的男人。
朱元璋闻言眉宇间透出几分愣怔,似乎是回到了昔日自己还未发迹时候同发妻同甘共苦的岁月,但随即他很快控诉道:“那你都不听我的!你让孙子来评评理,太医院都说了这次的药很有效果,能把你治好,你说你为什么不吃?”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马皇后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重八,我寿数到了,我已经看到咱们那些干儿子来接我的身影啦,就别费工夫了,没用的。”
“你,你都没吃怎么就知道没用。”朱元璋气极,一边气他还让人把坤宁宫的大门给关上,顺便盯着门口什么都没有的位置一顿臭骂,“谁让你们这些臭小子来的?你们老子我还没死呢,让你们娘多留一些时间陪陪咱不行吗?你们这些小子早早就下去让咱白发送黑发已经够不孝的了,怎么滴,现在还让你爹我做鳏夫啊!我,我拿鞭子抽你们,别以为你们死了我就抽不到了你们这群臭小子!”
“重八。”马皇后柔软又坚定的声音止住了洪武帝掏鞭子的手,片刻后这位帝王缓缓回过身来,一向威严霸气的朱元璋在这一刻居然显得有些委屈:“媳妇,咱能不能再试一试,就再试一试,你看啊,你孙媳妇也不会宫事,而且你说我一个长辈,让小辈管也不太好。”
“那就让小八小九管。”马皇后轻声道:“小金儿看着就聪明,肯定能很快就上手,而且我当年不也什么都不会,多做做就会了。”
洪武帝张张嘴,突然一扭头看向木白:“英儿,你说,你媳妇是不是很笨?是不是学东西很慢?”
木白看了看两位长辈,吸了口气闯入战场道:“皇祖母,孙儿这次回来带了几个东南的医匠,我听闻病分南北,太医院的医匠多为北派,您不如试试南派的药,说不定就对症了呢。”
盯着自家爷爷蓦然间热烈起来的眼神,和奶奶不赞成的视线,木白想了想又补充道:“奶奶,爷爷之前答应孙儿了,无论医匠治疗效果如何,都不降罪。”
朱元璋顿时一噎,刚想反驳,对上发妻看过来的视线立刻猛烈点头:“对,没错,不管怎么样咱都不降罪。”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相当咬牙切齿,见发妻立刻露出了怀疑的视线,洪武帝又补充道:“不光不降罪,朕,朕还要奖赏他们,招募他们入太医院,发工资,给他们出书,还,还有……”
他看了眼大孙子,搓了搓发痒的掌心,咬牙道:“要是他们真能将你治好了,朕就下令医者出匠籍。”
在洪武二年明政府就曾经下令,“凡军﹑民﹑医﹑匠﹑阴阳诸户﹐不许妄行变乱。”也就是说一人为医,后代必须为医,而匠户虽然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收入也比寻常的农户多,但他们必须承担自身的劳役,为大明官府每月免费打工几日,十分的麻烦。
事实上从洪武十六年开始,他的大孙子就一力坚持以募代替役,并且想要废除匠籍的继承制,但出于管理需要每年洪武帝都要将其驳回。
而现在,为了发妻,洪武帝打算松手了,他有些疲惫又期待得看向孙子:“若他们真的能治好你皇祖母,朕便为医者单dú • lì项,此后医者不为匠,可自由传承。”
虽然是这么说,但洪武帝很清楚,这个口子一旦打开,必然意味着后续许多匠籍者提出抗议、申请乃至于改变他二十二年前定下的规矩,洪武帝最讨厌自己定下的规矩被推翻,但他也清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发妻,他决意如此。
他的妻,陪他一路从穷困走来,劳心劳力一日都不曾放松,也几乎没有过过舒心日子。
现在他好不容易可以将国家大事交给后辈,可以陪一陪他的妻子,妻子却要先一步而去,这让他怎么甘心。
洪武帝咬了咬牙,握住了马皇后的手,“英莲,算我求你,再试一试,就算是为了我,再试一试可好?”
马皇后抬眼看他,眸光极为复杂,“重八,我真的……”
“我知道你累了,我也知道你扛不动了,但是,”朱元璋咬了咬牙,低下头凑在她耳边道:“你这次扛过去了,我便把皇位交给太子,我和你一起回凤阳,去宿州,一起去种田养牛,再把御花园那些鸭子鹅子一起带过去,到时候哪个臭小子惹我们生气了,就把他们养的鹅子鸭子给吃掉。”
“我们一起春天赏花,夏天摸莲蓬,秋天烤银杏,冬天烧栗子,你眼睛不好,别织布了,反正我们的衣服也够穿,咱现在还没老,还能爬树,英莲啊,算我求你,再试一下,好不好?”
不知是丈夫哀求的话语,还是那畅想中的田园美景实在太过美好,马皇后用力闭了闭眼,将眼眸中丈夫的这几日突然染上霜雪的发丝刻在眼底,最后半是叹息半是感慨得吐出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