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并非只有技没有术,而是“技”还没有发展到出现“术”的程度,就被时代所淘汰了。
木白曾经看到过那位编者举出的一个例子,说是元末有个名为朱世杰的数学家。
此人承唐宋高速发展的数学思想,深入研究天元术,发展出了四元高次多项式方程,甚至还发明了等差数列求和、内插法这些在后世高等数学的学科,直接将中国的数学从无符号计算带入了有符号计算的人才,被誉为宋元时期的数学巅峰,甚至是划时代的存在。
在其时代,朱先生桃李满天下,甚至也出了不少著作,但就是这样的一颗启明星,他的书作却在后世散逸大半。
甚至于,在清朝的乾隆皇帝修撰《四库全书》的时候,集聚全国人才的满朝文武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一名学者,在当时一遍遍清点天下著作的时候都将这颗数学界的明珠所遗漏,一直到二十七年之后,几位学者有意编纂数学家传记之后,才因阴错阳差将其寻回。
不知是因为战争因素还是元明当权者不在意不关心的缘故,这样一个本身具有传播基础和传播媒介的学者都能被历史的长河所忽略所盖过,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与之类似的人才被遗忘了。
在如今看来,这些技能不过是奇淫巧技,没有任何意义,但木白太清楚数学、物理、化学的学者有多么强大了,一切看似无用的理论,只是因为生产力还没有跟上能够用到它的机会而已。
但生产力这个东西的发展可比理论的发展要快得多,人类从看到打雷将其奉若神明,到意识到那是一种单纯的自然现象用了千万年,但从意识到电是一种可收集可利用的能源,到其走入千万家也不过两个世纪。
换句话来说,正因为人有了要“捕捉”雷电的想法,才会去发现去探讨去研究什么器具能够做到这一点,但如果没有第一个去研究雷电的人,那么后续的一切都不会出现。
大明……不,整个华夏并不是没有那样的人,华夏民族从来都是最勇敢、也最具备抗争意识的,只是很可惜当那些人出现的时候,华夏的科学技术和生产力无法与之匹配,于是他们的许多想法都只是成为了空谈,无法被证实。
又因为无法被证实,所以不会引起重视,因为没有引起重视,便散在了这条历史的河流中。
终归一句,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人才真的太多了,多到人们可以自由选择感兴趣的学科,并且以多数战胜少数的手段,将没爱的那些学术弃之若鄙的程度。
这一个个小小的火种,没能逃过历史的浪涛,无声无息得熄灭了。
木白现在想要保护的就是这些小火种,好在,他生活的这个时代,同样也是个格外现实的时代。
上有好,下必效。
只要官方表达出几分对那些学科感兴趣的意思,那么民间那些苦于无出头之地的人就会去琢磨它,而只要学习的人多了,必然会为那些学科找到其真正的传承者。
只要传承者在,只要给这些学说足够的时间,木白相信他们从技变成术的那天并不会太遥远,而首先,他得先说明这个王朝的主宰人。
木白轻声道:“民间学子千千万,藏书更是数不胜数,但现在所有人学的都是孔孟之道,孔孟虽好,但利出一孔千人一面,孙儿以为长此以往,并无益处。”
洪武帝露出了几分了悟,他揣着手肯定道:“你爹肯定不同意。”
朱元璋的长子,木白的父亲,也就是当今的建文帝自幼修习儒家经典,虽然朱标为人并不迂腐,但让他承认学习孔孟并没有那么有必要,甚至是另外扶持一门与儒家学说对立的学问,朱标肯定是不答应的。
这直接就挑战了老父亲的人生观。
木白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自家爷爷的猜测。
是的,木白想要推行改革的最大阻碍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父亲。
朱标倒不是对各家学说有什么意见,他其实还挺喜欢看这些东西的,但站在帝王的角度,他觉得儿子的这些说法过于空泛。
而且更重要的是,用这种方法选择人才,那不就等于选择“匠”们去做官?
不说被管理的人如何,匠人们自己都过不去这道关,而且匠人如果都能做官了,农人又要怎么想?
最苦最累的活就是农活,赚的最少的也是农人,但之前农人们之所以肯老老实实留在自己的土地上正是因为他们虽然收益少,但地位高。
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的收益少不说,地位也没那么高,岂不是会有大量的人口从田地离开?那到时候大明的税收又要怎么获取?
或许有人会说那可以将税务从田税转为商税呀,但要知道,田税有多少收入都是有较为直观的计算公式,毕竟土地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商税就不一样了。
除却进出口的船只一次可以让人直接看到货物,大部分的商务活动都很难去做查实,全靠纳税人自觉。
直观的田税都有好多种偷税的方法,更别提弯弯绕绕众多的商税啦。
至于简单的人头税?
木白摇了摇头,人头税其实是一种极大程度上压制人口数额的存在。
现代人常常以为古代人热衷于生娃,但这是有前提的,首要一点就是生娃的成本低于收益。
在人头税高昂、种田收入低廉的时代,孩子刚出生便被淹死或是抛弃最寻常不过,即便是相对富裕的宋朝,弃婴率也是居高不下。
真正让古人放开手生娃的时代,还要从取消了人头税的清朝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