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达嘎达。”位于凤阳的大明皇宫内传出了奇怪的声音。
这一奇怪且连绵不绝的声音引得侯在殿外随时等待召唤的的宫女都忍不住悄悄抬眼张望,如今正是寒冬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夜间的风冰寒刺骨,虽然她们身上都穿了新发下来的保暖棉袄,也站在了避风之处,但难免还是有些受不住,这时候若不再想些东西分分神,着实有些难熬。
但分神归分神,这些跟着退位的洪武帝夫妇到中都皇宫来养老的宫女都有极高的职业素养和嗅觉,纵然再好奇,也没有一个人胆敢擅离职守,更无一人做出僭越动作。
白雪菲菲之间,这些提着灯的宫婢就像是一盏盏蜡烛一般定在原地。
恰在此时,几盏盈盈小灯及踩雪之声由远及近,风雪将可视度降到了最低,直到对方接近到十来步时众人才看清楚了对方的一品女官官服,几个宫婢忙屈膝下拜,那领头之人冲她们抬了抬手,看着几个姑娘脸都冻得发白,便悄声道:“娘娘知晓你们辛苦,此前特令这几日都熬上红糖姜茶备着,快,一人一碗,都来喝了暖暖身子。”
执勤的宫女们面上顿时就放出了光来,她们都露出了欢喜之色,纷纷轻声向这位女官道谢,随即便将手中的提灯交给同伴,一一按次序去领了茶碗。
今日着实太冷,这姜茶即便是从距离这儿不远的坤宁宫旁的小厨房端出来,又有棉被包着,到了这儿也凉了一半,但好在膳房的人舍得下料,在姜末之外还撒了花椒,这一碗茶下肚顿时觉得从口腔到肠胃都暖呼呼热辣辣的,着实舒服。
有个年轻火力旺的姑娘一盏茶下肚后,脸颊上更是浮出了可爱的小红晕。
领头的女官含笑看着这一幕,似乎是察觉到了背后的哀怨视线,她扭头看了眼不动如山,但小眼神却一下下往他们这儿漂的大汉将军们,笑着点点头道:“诸位包涵。”
护卫和宫女不一样,宫女不担负保卫职责,吃点喝点都没事。但按照规定,将士执勤期间是不允许进食任何食物的,人有三急倒是小事,主要是担心有人在膳食上动心思。
坐到这个位置上,天底下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敌方的人,任何时候都疏忽不了,就算洪武帝很相信妻子的御下能力,若当真发现他们吃东西也未必会多说什么,但马皇后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可能伤害她丈夫的纰漏出现在她这儿的。
闻言将士们顿时收回期盼的眼神,继续不动如山,只是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别的原因,这些人脑袋上支棱着的翎羽似乎都耷拉了下来。
那宫女看得好笑,只是这事她着实也帮不上忙,于是体贴得将视线转移,她看向了深夜还点着灯的主殿,看着看着,她的面上就透出了些不赞同,尤其在她判断出里头那声音是何原因的时候。
和这些年轻的宫婢不同,这位身着冬袄,衣裳上有着精细绣花的女子一下就根据声音判断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从而想到了里面这番动静是为了什么,顿时有了几份愠怒。
她快步上前,扣了扣坤宁宫的大门:“娘娘,小桃求见。”
说来也巧,她一开口,里头连绵不绝的“咔嚓”声立刻停了下来,似乎连气氛都僵住一般,好一会之后,才有了反应。坤宁宫的宫门被一点点打开,进入众人视线的是用厚厚棉垫子组成的风挡,两片被褥大小的厚棉布将暖气和里面的风景全都挡在了里头,直到那自称小桃的管事姑姑进了殿内,都没发出什么响动。
马皇后体弱,儿子和孙子又都极为孝顺,因此哪怕是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坤宁宫里头依然热意浓浓,刚一进殿内,小桃便感觉身上那挡了雪的大氅有些湿漉漉的。
她将衣裳脱下,递给了一旁的宫女,又站在原地拿着掸子将身上无意间沾到的雪色除去,烤了片刻确定去了寒气之后才掀开棉帘子进了室内,一入内,她视线一扫,立刻定在了放在墙角的一台机器上。
虽然现在它上头一片空荡,就连根丝线都没有,但小桃很确定就在片刻之前它还在工作。
小桃脸上的不赞同三个字简直犹如实质,她看向躺在床榻上,捏着书状似认真在读的马皇后半真半假道:“娘娘,您再这样,陛下定然要怪太子殿下给您送来的这东西让您劳累了。”
“我看他敢?”马皇后当下把书一甩,凤眼一瞪,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只是这股子气场在看到伺候了她快三十年的婢女微妙的眼神后渐渐缩了下去,最后透出了点心虚。
本想反驳的,但最后想了想家里老头子的性格,马皇后最后摸了摸鼻子,从被子里套出了一件天鹅绒的袍子,向着侍女献宝般递了过去:“桃儿,你瞅瞅,这做得怎么样?”
已经做了旁人面前的桃姑姑好多年的女官长叹了口气,她双手接过袍子,一展开就知道这袍子是给谁做的。
洪武帝夫妻崇尚节约,哪怕是登上天下至尊之位后,洪武帝也会亲自下地,马皇后也会自养蚕开始缫丝织布裁衣,而且两人都是实打实上手,绝不是后世帝皇做做样子的那种。
马皇后的手艺也是练出来的,昔日她是养女出身,在那个时代,即便她是郭子兴的养女,也免不了要做一些粗活,而嫁人时候老朱也还没起家,当时一家活计几乎都靠在家里生活还比较困难的时候,她几乎给每个洪武帝的义子都做过衣裳,不过如今因为精力渐衰,她做得衣服也就只有洪武帝才穿的了了。
洪武帝的义子们大多是捡来的孤儿,或是牺牲将领被收留的幼子,对于他们来说,马皇后就是他们的亲生母亲,来自母亲的爱护和珍重也是他们一辈子最珍贵的财富,可以说洪武帝能将自家的义子们用得如臂使指,也和这一分相较于旁的皇室之间更为紧密的家庭联系有关。
不过以上这些信息其实有点误差,这些年来马皇后其实还给两个人做过衣裳,那就是千辛万难回到京城的木白兄弟,怜惜两个孙子受苦,又没了母亲照顾,马皇后在最初将两个孩子都接到了眼皮子下头养,万事亲力亲为不算,还亲自量身裁衣做了好些件衣裳,这份看重也是木白兄弟在宫里没有遇到什么乱七八糟事情的主要原因。
是的,小桃手里的衣裳就明显是给木白制作的。
从这纤细的腰身就能看出来。
洪武帝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了,就算保养得再好也难免发福,而当今本就疏于锻炼,登基之后更是被朝政死死压在皇位上,锻炼更少,父子俩作为老朱家如今辈分年龄最大的两个人,已经可以开始比拼谁的小肚腩更大了。
反倒是太子殿下正处于少年和青年的暧昧交界期,他已经有了青年人的身高和肩宽,但少年抽条快速生长时期的纤细感还未消散,加上虽然平日也忙于朝政,但太子殿下每日都会耗费大量时光在锻炼上,这一系列的因素就造成了如今的成果。
太子身上的体脂率低得吓人,身形流畅有力,平日里穿着长袍看不太出来,但若是穿了稍贴身的皮弁服或者是狩猎装就能看见这位殿下身上都是漂亮的线条,给他做的衣裳若是稍稍贴身一些,那么就连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皇次子朱允炆都穿不上,勉强穿上了估计也喘不过气,全都得卡在腰臀这儿。
……不,毫不夸张的说,恐怕同龄的姑娘可能都穿不上。
正因为太子殿下的身形特点,所以衣服一举起来小桃就认了出来,这件天鹅绒的衣裳显然是以保温为目的的内衫,为了保暖需要,内衫比之罩衫会更加贴身一点,但这可不意味着衣服就好做了,越是紧凑的版型就越是考验技术。而她手上的这件袍子衣领都缝了上去,完成度极高。
小桃的眼睛顿时就眯了起来,她回想了下家里这位主子这几日白天夜里的活动轨迹,立刻判断出马皇后肯定熬夜了,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绝对是好几日!
“不是哦,这是我今日才做出来的。”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马皇后笑眯眯得摆了摆手,她指向了摆在房间角落里那方才受了小桃好几个白眼的机械:“这东西着实好用,它点几下头,往日里头一个下午的工作都被完成了。”
小桃闻言也有些惊讶,随即,在马皇后的鼓励下,她也取了两块布料坐下试了试。
初初上座的时候,这位同样是个好绣娘的女子还有些拘束,不解这东西要如何使用。
皇太子送东西来的时候她恰巧有任务要出去,只装了个照面,虽知晓这似乎是个新的小织机,却并不知道这如何操作。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看起来怪复杂的东西上手操作却十分简单。
马皇后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穿线、放线筒、将布料放置在针下,然后只需要一边踩着踏板一边将布料向前移动即可。针线会随着她脚踏的速度在布料上来回穿梭,只要她的动作能保持匀速,布料上的针脚就能又密又匀称。
小桃情不自禁将布料扯了扯,发现它的牢固程度和自己手缝的没有多大差异,不由惊诧:“这,这很好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