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套造型精美价格昂贵又因为工期漫长存货颇少的模型在如今的大明属于绝对的奢侈品,放在家里又别致又有面子,不光是应天府,就连异邦的旅客都有特地跑过来采购的。
哎,谁能想到这种惯会骗钱的玩具完全是因为他大哥为了鼓动玻璃销量心念一动的结果,现在这些玩偶的价格都快要超过应天府的地价了,其中的帝俊殿下和异兽烛龙更是贵得连他这个当今的嫡亲弟弟都快买不起的程度。
顺带一提,帝俊殿下的模型就放在他大哥的书房内,如果不是有玻璃柜子隔着,它早就被每个进入武英殿的人用眼珠子抠下来了。
但木文殿下可以骄傲表示,他对山海经系列没太大的兴趣,毕竟现实中他就养了好多小动物,比起玩偶,活生生的毛茸茸自然更有撸头。
但是他特别想要这次新出的宝马系列啊。
宝马系列是以历史中曾经出现过的名马为原型,刚推出预告就吸引了大量的收藏家。
木文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之前他买了一尊霸王偶,之前总觉得他有些孤单,现在一想,霸王怎能无马?
当下,木文就想要配个踏云乌骓……但他被抢先了!
可恶,若非新品发布的那天他要上早朝,否则一定不会和乌骓马擦身而过的。
呜呜呜,不知道哪个杀天刀的抢在了他前头,现在只能等第二批发售了,为什么工坊不接受预定啊可恶。
明明是他自家的产业啊!好气哦。
咳咳,总而言之,玩具什么的可不是小朋友独属的,所以他玩个竹蜻蜓算什么?他阿兄也说过,男人,致死都是少年啊!
——虽然这么想,但木文还是在小朋友们的瞩目下崩住了脸皮,他这一举动自然是引来了他大哥的揶揄。
画舫一转,入了稍显僻静的区域后木文向他哥发出了抗议,然后被三两下镇压。
木文表示,自己生气了,大哥不哄他他就不起来的那种生气。
“幼不幼稚啊。”木白托腮,正想嘲笑弟弟,忽然一扭头,看向头顶即将经过的拱桥,那上头一个皂衣小吏远远冲着他们拱手作揖,那正是方才被木文放出去探查鸭子情况的手下。
这件事本身并不复杂,也没什么牵扯,是以小吏的调查相当顺利,但看着调查结果,就连他都有些无语。
这些鸭子的确是被人有意识放牧的,但并不是在如今这条游船如云的水道中,而是在隔壁主要用于货物转运的大河中。
其中缘故倒和木白也有几分关系。
此前在疏浚秦淮河时,为了缓解民众出行和货运之间的冲突,秦淮河在绕城一段被分为了内外河,自此货运一道便和民众出行的河道完全分开。
为了民众的安全,这条河流不光不允许种植荷花这类会影响船只穿行的长茎植物,也不允许任何家养禽类进入,偶尔有水鸟被内河的肥鱼吸引降落,都会有人将其驱赶,总之,在管理上可以说是非常严格了。
相比内河,在外河穿行的都是巨大货轮对水文环境没那么高的需求,在管理上自然也没那么严格。
但就算没人管,被大船反反复复“犁地”的外河也没什么植物动物生活——本来这种情况会一直保持下去。
如果没有发生新皇登基的三年后大明的税务改革的话。
在这次税改中,大明由征物制改为了征钱制。
这次改革在很多人眼中都觉得相当没必要,征物制度从税务出现的那一天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传承了近两千年,整套程序都已经相当成熟。
而且对于民众来说,所产即所税,缴纳时候也方便,何必要多一道将货物售卖后变成银钱的程序呢?
当时木白坚持这项改革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这种纳税方法看似对民众很方便,但正因为它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操作,其中可钻的空子,已经被人找遍了。”
这位曾经有着丰富纳税人经验的新帝随口便举了几个例子,譬如在粮称上做手脚,或是对布匹的评定划拉几个等级,这些都是很寻常但很好用的小手段。
这种行为当然是被明令甚至于三番五次禁止的,但其动作隐蔽,抓捕监管都颇为不易,尤其是越是偏远的地方越常见,祸害极深,已经成为地方税务机构的一颗毒瘤。
而且征收实物不光给民众增加了麻烦,对于朝廷亦然。
大明的征税是将所有的粮食统一运往应天,登记核算后一一入库,再由中央向地方发放粮食储备。
这样一整套流程费时费力,且不可避免得会出现粮食耗损,运输过程中还难免会养肥了硕鼠,加上之前因为郭淮案的阴影,其实早在洪武帝当政的时候就想要进行税务改革了。
但想要达到如今用征收货币替代征收实物的程度并没有那么容易,首要一点,就是要民间的商业活动足够活跃,其次,老百姓愿意接纳这种方法,而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点,便是要民间的货币足够多。
华夏的铜矿储量丰沛,但经过两千多年的开采,浅层矿都已经被挖掘殆尽,时代的交接棒传到洪武帝手上的时候,大明的铜矿仅有小猫三两只,建国前二十年的时候,宋朝的铜钱都还在市场上流通,可见其货币短缺程度。
洪武帝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在云南归入大明后,云南的铜矿提供了一部分货源,加上新入市场,公信力还比较充足的宝钞,这勉强应付了大明初期的货币需求。
但在历史上,因为洪武帝在没有准备金的情况下滥发纸币,加上没有给宝钞建立良好的流转机制,市场选择淘汰掉宝钞这种没有公信力的货币,其很快便遭遇到了贬值,并且在引起通货膨胀前成为废纸一张,但在这个结果发生之前,木白出现了。
感谢日本,感谢石见银矿,感谢美洲的老铁们!
有了好兄弟们的鼎力相助后,大明的货币成功顺应时代从铜本位向银本位转移。
又因为储备金以及重新建立起的兑换机制的缘故,大明人民对于通宝的接受度也越来越高了,恰巧,纸币的存储能力并不如金属货币,所以在用钱方面大明的民众们也越来越想得开了,如今越来越发达的旅游业便是其主要表现。
可就算如此,这份改革的交接棒也经历三朝,一直传到了身为孙子的木白手上,才算是真正完成。
顺带一提,在这次税务改革中,木白还做了诸如降低了洪武帝对浙东地区的赋税的压制,彻底废除了丁税和役税,调整商税,将各项税法简化等等改动。为此,在那几年大明行政班底经历了若干次财政险境。
多亏满朝文武群心群力,加之大明年轻一代能顶事,国库稳得住,这才让明皇朝建立后一次最隐晦却也是最危险的危机平安度过。
在税改之后,政府回收银钱,然后将现金发放到各地县城,由地方自行购入粮食。
当然,为了保证国家的粮价平稳和政府调控能力不会被市场全权左右,大明政府还会持续从南边各国购入稻米,反正放个一年风调雨顺用不上的话还能拿去酿酒卖给北边,总之是不会亏本的。
如今大明售出的酒水,可是整个东亚地区最受欢迎的珍馐,毕竟在这个时代,拿精米酿酒的奢侈行为也只有真·财大气粗的大明能够做出了。
但不管是输入还是输出,应天府都是重要的中转站。
“如今主要的谷物运输载具都是麻布袋,粮食被塞入后会有工人将充粮口用麻线缝合,路途中护送人员也会随身携带缝合针,以保证谷物不泄露,只是……”
小吏咽了口唾沫,在当今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竭力保持声音的平静:“麻布的承载能力有限,运输过程中又是袋袋叠加,难免出现袋子挤压破裂。如果在岸上还能及时补救,但如果在船运过程中,只能任由其洒落。”
于是重点来了,这些洒落的谷米便成了秦淮河中游鱼和鸭子的天然饲料。
“所以说……”木白将目光从这满头冷汗的小吏身上挪到了那些据说是跑错了路,一路从外河钻到内河来的迷路鸭上,表情很有几分古怪:“这些鸭子,吃的都是朕的粮食?”
从结局上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小吏在心中发出一串干咳,但这句话他是真的不敢说啊!
粮食在运输过程中有损耗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只要不超过某个程度,都不算异常。
但是,但是这份损耗如果被当今亲眼看到,那情况就不一样啦!
被当着面薅羊毛的感觉,就算是圣人也没办法接受的吧,何况当今还不是圣人呢。
“……文儿。”这声呼唤没太多的情绪,搞得木文心中反倒有些惴惴。
他小心翼翼得应了一句,就听他家稳重可靠的大哥用平日里惯常用来发号施令的嗓音道:“你去买几只鸭子回来,就那些吃稻米的。”
“……???”
吃鱼的鸭子和吃谷物的鸭子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养在秦淮河外河中的鸭子为了讨生活十分习惯在大船和波浪间来回,因此筋肉十分紧实,而谷物的滋养让它们长出了厚厚的脂肪层。
这种微妙的口感如果使用寻常的烹饪手法的话便会显得过于肥腻,且无法尝出其中优点。
于是,一位知名不具的美食鉴赏家提出了一种全新的吃法。
那便脱胎于当地名产金陵板鸭的应天烤鸭。
一定要选择在秦淮河外河上求食的鸭子,宰杀拔毛取其骨骼,填入香料,刷上糖水,再用炭火烘烤,厚厚的脂肪在炭火下完美保护嫩肉,在高温下受美拉德反应的影响,在产生迷人的风味化合物的同时,让鸭子表皮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漂亮色泽。
这样处理后的鸭子酥香迷人,肥而不腻,无论是蘸酱吃还是直接吃,都能让人尝到来自大明国都的堂皇热情。
别看“烤”这种烹饪方式最为古早,且毫无技术含量,但要烤得好吃,对原材料的要求可是相当的高。
首要一点,便是要烤物本身含有充沛的油脂,油的燃点比肉高,只有油脂足够丰沛,才能够在烧烤过程中封住精肉,使其闷熟而不是直接接触火焰而变得干柴。
寻常散养的鸭子根本达不到这样的目标,只有以粮饲的才可,而其中更是以秦淮河上的麻鸭为其鼎冠。
久而久之,即便是在后来大明的运粮船只经过升级很少再有漏粮情况,老应天府人依然迷信秦淮河鸭,他们认为没有在秦淮河上浪里船后走过一趟的鸭子,都不是正经鸭!
如果你是一个第一次来南京旅游的游客,那么一定会被南京人吃鸭子的热情惊到。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一个南京人为了把一只鸭子吃得干干净净有多努力,只要走上街道,随处可见的老鸭粉丝汤、鸭油烧饼、盐水鸭、以及北京烤鸭的老前辈南京烤鸭都在热情向你招手。
而这一切,一开始都因为一场六百年前的税务改革。
时代变迁,斗转星移。
昔日繁盛的明皇朝已经将旗帜传递给了下一个朝代,但舌尖上的记忆却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自此以后,没有一只鸭子能从南京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