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景这几天出门次数少了。
他被沈明泽强行压下来练字、读书。
沈明泽不知从哪得出的歪理,认定他对幼年时早已模糊不清的学堂记忆有眷念,说什么也要教他。
闻景随意地盘腿坐着,眉眼散漫,手上动作却很认真。
他在临摹沈明泽为他写的字帖。
忽然他放下笔,猛然抬头。
闻景手中笔落在桌子上的那一刻,院子外同步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沈明泽与晏鸿竹也正各拿着一本书在看。
晏鸿竹听到敲门声赶紧凑到沈明泽身边,不安地问道:“师尊?”
不会是小村的村民,他修为再低也是个修士,普通人到来他一定能感知到。
应该是那四位掌教。
师尊堕魔了,他们是不是来抓他的?
“别担心,是客人,去开门吧。”沈明泽柔声安抚他。
闻景对着晏鸿竹的背影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小矮子真幸运。
如果他也能在这个年纪遇见沈明泽,他也能像这个矮子一样得到拯救。
他可以不必在泥沙血泊中打滚,将自己染的满身暴戾。
他将在期待与关怀中长大。
诗文为心,侠气作骨,永远对世界有热忱。
提着一柄剑便敢潇洒走天下。
可惜他运气从来就不好。
村长的新屋子不大。
整栋院落加起来,比不过太一剑宗瀚海阁里的一个房间。
晏鸿竹把门打开,启润等人站在门口,一眼便看见了院子里的沈明泽。
沈明泽仍是一身白色衣袍,从前看起来清冷如同世外仙。
可这时的他脸色苍白,身形瘦削,倒像一位病弱的凡间贵公子。
晏鸿竹警惕地看了四人一眼,跑回沈明泽身边。
沈明泽冷淡的目光扫过他们,也不问他们为何而来,像是已经心知肚明。
四人硬生生被这幅看陌生人的神情激出了一丝怒火。
他们这段时间既要隐瞒消息,又要派出人手寻找沈明泽。
也就是各自拥有一方大势力,要不然这人躲得这么偏僻,还真不好找。
收到消息后几人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原本还在脑海中模拟这一次的见面,连开场词都准备了八个版本。
可沈明泽的平静脸色却像是一盆兜头淋下的冰水。
装!还在装!
问天收回笑容:“沈道友,我们是该叫你沈明泽,还是沈月?”
沈明泽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
他们怎么会知道沈月就是沈明泽?
就连闵章都不知道。
难怪他的人设崩的那么严重。
沈明泽心下叹气,问天修习的术法还真是神奇,这都能看得出来。
“还是叫沈明泽吧。”他站起身,弯了弯嘴角,语气中没有一丝假身份被抓到的心虚。
“这个村子里的风景还算不错,一起去看看?”
小院太小,用来待客就有些拥挤了。
四人脚步不动,冷笑地看着他,身上仿佛一阵一阵地冒着寒气。
闻景把字帖收好,轻身跃起,落到沈明泽身边,“喂,你们这群修士听不懂人话吗?”
问天见到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是魔尊啊,好久不见。不过我们人族之间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问天猜到所谓的新魔尊大概率就是沈明泽,但那又怎样?这人还是他们的魁首。
“神棍,”闻景笑容灿烂:“你又说错了,我不是魔尊。”
“魔族不是号称不承认堕魔者的同族身份吗?”
“人族不也宣称堕魔者人人共诛吗?”
两个人笑得一个比一个友好。
沈明泽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这个……”
“怎么了,魁首?”
“怎么了,魔尊?”
系统情不自禁鼓掌:[狗泽,你是怎么把原剧情里被两族排斥厌恶变成现在这个场面的?]
沈明泽顿时头更疼了。
“我们出去说吧。”沈明泽叹气。
这么多人再围在这里,很快就要有村民来看热闹了。
沈明泽带头往外走去,晏鸿竹紧紧依偎在他身侧。
闻景与问天互相礼貌地笑了笑,接着同时嫌弃地别过脸。
闻景快步上前,他与晏鸿竹占据了沈明泽一左一右两个位置。
启润四人跟在他们身后。
席霄佩手里握着她的软剑。
她曾想找到这人时一定要和他再打一架,管这人留不留手,她一定得出了心头恶气。
可找到这人时,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已经没有了修为。
这人如今虚弱得甚至挡不下她随手一招。
许多年来,她曾经与这人切磋过多次,从没赢过。
这其实很正常,以这人的天赋实力,她本就该永远赢不了他。
——现在才不正常。
席霄佩摩挲着剑柄,突然开口:“沈明泽,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厌!”
沈明泽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我知道。”
烦死了!谁要他承认了!这人真的烦死了!
她为什么要和这么讨厌的人交朋友?
席霄佩眉目间竟显得有些委屈。
他们如今已经到了目的地,在他们面前的海域里,残留着一段看不见的天梯。
沈明泽笑着说:“席道友,你不是总问我什么时候行动吗?现在就可以。”
他指了指自己,“天生魔骨。我死之后,扔到下面就行。”
晏鸿竹猛然抬头,心慌意乱。
要救世需要的是他的魔骨,与师尊又有何干系?
闻景沉默不语。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以为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可是,可是——
怎么能准备好呢?永远都准备不好的。
普坤和尚叹息一声,原地盘膝坐下,诵念佛经。
沈明泽与晏鸿竹不同,这人自愿的不能再自愿了。
辛苦筹谋了十年,为自己锻造一具魔骨。
逆天改命,欺瞒天道,为修仙界挣出一道坦途。
十年来不发一语。
倘若那日他们没有去寻他,没有与他相识相知,或许一切都会如同他的计划进行。
一直到这人身死道消,人族的耻辱碑上永远刻着他的名字。
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世界曾经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人打定了主意要以身殉道,他又能如何阻拦?
问天神情复杂,万万没想到这人出来看风景,看的却是自己的墓地。
“你还真不愧是……沈明泽。”
他原本想说真不愧是正道魁首,忽而想起这人还是个魔尊。
人族、魔族,一界生灵,他全都护的好好的。
正道魁首四个字配不上他,思来想去,唯有“沈明泽”。
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神圣。
问天的语气似敬仰又似嘲讽。
他很想问问这人,有没有把他们当做过朋友?
如果有,怎么忍心什么也不说?
这人划了一道保护圈,将凡人修士连同他们四个一起装了进去,妥善安置。
可他凭什么替他们做决定呢?
他们是可以并肩而立的战友不是吗?
约好了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这人凭什么丢下他们,自作主张地让他们活着,自己一个人悄悄去死?
他们想和他一起!
他们巴不得和他共享劫数,巴不得替他执行计划。
倘若要遭天谴,那就一起好了。
倘若不得不堕魔,那也一起好了。
与至交好友一同,走正确的道路,便是死又如何?
他们求之不得。
可这人全都不在乎。
这人偏只要他们活着。
多过分,多自私。
凭什么只许他牺牲,只许他做英雄?
沈明泽将身旁的晏鸿竹往启润的方向一推。
晏鸿竹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攥住沈明泽的衣角,哭着祈求道:“师尊,我愿意,你拿我去献祭吧,我愿意的。”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他可以死,让他师尊活下去。
启润接收到沈明泽的目光,手指一颤。
他捏了一个法诀,晏鸿竹便无法动作,不得不飘浮到启润身边。
“不要,师尊……”晏鸿竹眼神绝望。
这人救过他好多次,如今还要替他承受原本该他承受的宿命。
沈明泽对他温和一笑。
他曾想把晏鸿竹和闻景两个孩子留在小院,但料想他们不会听话。
而且,总要知道的。
与其让他们从别人嘴里知道,倒不如他亲口告诉他们。
他们两人还有很漫长的生命,会遇到无数的人。
沈明泽只是其中的一个过客,路过久了,记忆也会慢慢淡忘。
总会走出来的。
沈明泽忍住喉咙间漫上来的痒意,轻叹一声说道:“如果你们不愿意动手,那……”
那他就只能引诱几个正道修士过来这里杀了他。
原剧情里说沈明泽被围攻而死,可没规定具体是谁杀死。
“那就什么?那就你自己自尽吗?”问天冷声打断。
这人对自己还真下的了手。
如果他们没有发现,这人定会是自己一个人,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悄然死去。
明明做着救世的事,却又不打扰任何人。
多温柔、多伟大的计划。
除了他自己,没有委屈任何人。
席霄佩此时极度冷静,“谁说我不愿意?”
她微微侧转手中软剑,剑身被阳光一晃,潋滟出一道风华。
“你要以命救世,我不能阻止你,但我答应过会与你一起。”席霄佩说。
曾经是晏鸿竹时,她可以下定决心动手。
如今换成这个人,她也一样可以动手。
总不能让这人什么都做完了,她在旁边看着吧?
那就不能算“一起”了。
传言说,自杀的人魂灵带着原罪,下辈子会一生坎坷、波折丛生。
席霄佩从前不信,如今只怕万一。
“等一下,”启润声音带着颤抖:“一定得现在吗?不能再等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