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周璟立在御案旁,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他手中执笔,柔软的毫尖在纸上游走,勾勒出流畅的线条,渐渐的,便成了一幅画。
他画的是一名少女,身形纤细,身着一袭素净的春衫,发髻用玉簪挽起,手中拿着一枝桃花,微微侧身,风吹得桃瓣零星散落。
可惜的是,那女子的面孔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周璟注视了半晌,也不知如何下笔,他脑中确实有关于这少女的印象,她靠在小楼的窗边,一手托着腮,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她伸手去摘枝头的桃花,唤他璟哥哥,她提着裙摆在墙边小跑,迎着风,长长的青丝和袖子一起飘荡起来,像一只乘风欲去的蝴蝶……
可是无论如何,周璟都看不清楚她的眉眼,就像是笼着一层雾,他知道她在说话,在笑,在哭,一举一动生动清晰,犹如这幅画。
单单只这样看着,他心中都会升起无限的喜欢,仿佛有蝴蝶轻轻扇动双翼,带起的一阵微风。
周璟凝视着那画像良久,终于试着在空白之处画下一笔,细细的黛眉,应当是温柔的,如雾笼远山,她爱笑,也会哭,眼睛应当是生动的,明亮的,眼尾的线条圆润漂亮,顾盼生辉,祈求时又带着些楚楚可怜的意味,叫人不忍心让她失望。
随着笔落纸上,那画中人的五官渐渐清晰起来,眉黛春山,双瞳剪水,未语先笑,眼波柔亮清澈,有些熟悉……
周璟猛然回过神,执笔的手顿住了,他注视着画上的少女,剑眉慢慢地皱起,是一个不解又稍显震怒的表情。
他方才添上去的五官,分明与花妩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件事情,周璟的神色倏然就冷了下去,下颔微微绷起,不悦而隐怒,因为停顿的时间过长,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然后迅速泅开,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黑点,毁了整幅画。
周璟将笔随意扔掉,唤来刘福满,道:“把这画拿去烧了。”
刘福满连忙过来捧起画,瞧了一眼,惋惜道:“哎哟,可惜了,皇上画得多好啊!”
周璟冷冷地看他:“这张嘴若是不需要,朕可以让人帮你缝起来。”
刘福满登时吓了一跳,再不敢多说半个字,麻溜地捧着画退出去了。
他才走没多久,外面便有一个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太后派人送醒酒汤来了。
周璟在方才的宴上喝了些雄黄酒,他的酒量本来就不佳,这会儿确实有些头晕,遂按了按眉心,伸手从案上拿起一本未批的奏折,随口道:“送进来吧。”
“遵旨。”
片刻后,有人入了殿来,步伐很轻,乾清宫的宫人向来谨慎小心,周璟自然不会注意,一双素白的手端着醒酒汤放在御案上,然后便没了动静,那宫人还候在一侧。
周璟头也没抬,吩咐道:“放下就行了。”
一个柔弱的少女声音怯生生道:“皇、皇上,太后娘娘说,要若如看着您喝了醒酒汤。”
这声音有些耳熟,周璟皱起眉头,抬眼看去,果不其然,不是什么宫人,而是花若如,她神色有些无措,并不敢直视周璟,飞快地垂下头,呐呐道:“这汤正好,等、等再过一阵子就该凉了……”
大概是因为过于紧张了,她说话有些磕磕绊绊的,声音又很小,周璟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便端起那醒酒汤喝了几口,放下碗之后,才道:“日后这种事情,让宫人做就是了,你是太后娘家的人,又是慈宁宫的贵客,于情于理,也不该让你跑这一趟。”
花若如见他喝了醒酒汤,眸中闪过几分欣喜,鼓足勇气轻声道:“若如是自己心甘情愿来的,皇上是天下之主,为了百姓宵衣旰食,晨兴夜寐,若、若是能为皇上分忧,若如……若如什么都愿意做。”
周璟略略皱起眉,淡声道:“你父亲也能为朕分忧。”
言下之意是,还用不上你,只是花若如年纪小,听不出未竟之语,还以为天子是在夸赞自己的父亲,红着脸道:“若如这次来宫里,父亲还叮嘱了,说皇上很威严怕人,要若如谨慎行事,可是若如并不觉得……若如……”
喏喏之语,声音又小又含糊,周璟还需费神去分辨她的话,只觉得头更晕了,他再次按了按眉心,打断花若如道:“醒酒汤朕已经喝了,你去回禀太后吧。”
他说着,顿了顿,又强调一次道:“再有下回,太后让你来送什么东西,你交给乾清宫门口值守的人便可,不必特意进来,去吧。”
花若如有些呆了,她没想到帝王这般不留情面,连忙急急道:“可是皇上,太后娘娘还说了——”
周璟已有七分不耐了,声音沉沉道:“太后还说了什么?”
花若如看着他冷漠俊美的面孔,有些害怕,却仍旧不肯放弃,小声道:“太后娘娘说,说皇上整日忙于政事,十分辛苦,要若如陪着皇上说话解解闷……”
“不必了。”
“皇上!”花若如竟扑通跪了下去,楚楚可怜地求道:“太后娘娘的吩咐,若如没有做到的话,无颜回去面对她老人家,皇上如果嫌若如烦,若如就在旁边待着,绝不打扰,一刻钟后若如就走,求求您了……”
不知为何,周璟觉得头越来越晕,又听她一口一个若如,脑子都要成了糨糊,索性扬声道:“来人……”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变得轻而无力,并不能惊动殿外值守的宫人,花若如伏跪在地上,浑身都紧张地绷起来,额上已现了涔涔寒意,她屏住呼吸细听,没再听见第二声呼唤。
过了许久,她悄悄抬起头,偷眼去看,只见天子正一手支着头,阖着眼,眉头紧紧皱起,看起来十分难受似的,花若如从未见过模样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不笑时眉眼凌厉,偶尔露出一点笑意便格外温润如玉,倘若能被他用深情的目光望着,不知会是何种幸福?
这般想着,花若如一时失了神,甚至忘却了尊卑规矩,无比痴迷地看着他,试探着伸手去触帝王的袍角,然后往上,又贪婪地抚向他的脸。
下一刻,一只手用力扼住了她的腕子,力道之大,花若如觉得自己的手腕要被捏碎了一般,下意识痛呼出声。
……
刘福满亲自去烧了那幅画,这才着急忙慌地往回赶,原本这是不需要他去的,但那画上的人是贵妃娘娘,刘福满怕手下人嘴不紧,把风声漏了出去,引起什么误会,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碧梧宫那位脾气不好,倘若知道皇上烧了她的画,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回到殿前,刘福满远远就看见一道熟悉的婀娜身影,穿着一袭绯色宫装,手里还牵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黄狗,不是花妩是谁?
刘福满连忙加快步子迎上去,满面堆笑道:“哎哟,贵妃娘娘怎么在门口站着?”
又呵斥那些值守的小太监:“不长眼的东西,怎么不替娘娘通报呢?”
那小太监十分委屈地回道:“公公,不是小的们不通报,是娘娘不让啊……”
“啊?”刘福满也蒙了,这来都来了,怎么还不让通报?他陪着小心问道:“那娘娘这是……”
花妩笑眯眯地道:“本宫有些不胜酒力,故而出来吹吹风,醒个酒,顺便遛遛狗,并不想打扰皇上的清静,故而不必通报。”
刘福满心说可真有您的,遛狗都遛到乾清宫来了,阖宫上下也就您一个人敢这么干了。
但这话自然不能说,毕竟这狗可比他还金贵,刘福满笑容可掬地弯着身子,对呼哧呼哧吐舌头的大黄狗道:“哎哟,几天不见,娘娘养的这狗也是越发威风了。”
花妩笑得意味深长:“可不是?吃得好么,这一身毛油光水滑的,还得多亏了皇上。”
刘福满正在琢磨这狗长得好与皇上有什么关系,忽听殿内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伴随着女子惊呼的声音。
他有些吃惊道:“谁在里面?”
一个小太监忙答道:“是若如姑娘,太后娘娘派她来给皇上送醒酒汤,之前进去了,一直没见出来。”
刘福满一拍大腿,心道糟了糟了,难怪贵妃娘娘不肯进去呢。
他转头去看花妩,果然见她面上似笑非笑,声音轻轻柔柔地道:“看来本宫今儿遛狗遛得不是地方,反倒打搅了皇上会佳人了呀。”
那个呀字轻飘飘的,听得刘福满莫名捏了一把汗,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殿内又传来些许动静,像是什么东西被碰落在地上了。
花妩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悠悠地道:“去通禀一声吧,本宫要面圣。”
守门的小太监愣住,啊了一声,迟疑道:“现、现在?”
花妩微挑黛眉,道:“就现在,去吧。”
那小太监左右为难,哭丧着脸看刘福满,盼着他能开口:“公公,这……”
刘福满瞪着这没眼色的东西,低声斥道:“娘娘的吩咐,还不照做?皇上说不定在批折子呢。”
那小太监心里差点哭出来了,糊弄谁呢,这么大的动静能是批折子?指不定里面在做什么呢!
他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地敲了敲殿门,提起声音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过了一会儿,殿里才传来一个很低的声音,微微透着些嘶哑:“进来……”
除了花妩以外,所有的宫人都松了一口气,刘福满忙推开殿门,笑逐颜开地道:“娘娘,皇上宣您进去呢。”
花妩笑了笑,把狗绳递给绿珠,道:“带它去遛遛吧。”
她这才提起罗裙,施施然踏入殿门,刘福满跟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引着这尊大佛进了内殿。
才一进去,两人便听见了一阵嘤嘤哭泣之声,入目一片狼藉,折子散了一地,砚台也翻了,墨汁到处淌,花若如趴在地上,一身素衫有些凌乱,还染上了许多黑墨,看起来脏兮兮的,此时她正伏在双臂间,呜呜哭泣。
周璟坐在椅子上,扶着桌案,眉头紧皱,看起来十分难受,听得脚步声,他抬起头朝这边望来,与花妩对视了一眼,双目微红,即使是那么短短一瞬,花妩也看清楚了其中翻涌的炽烈情绪。
但是很快就被主人压了下去,周璟指了指花若如的方向,语气厌恶地吩咐道:“把她带出去,送回慈宁宫。”
刘福满人精一个,看了这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感情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遂连忙上前去扶那花若如:“姑娘,快请吧。”
事到如今,花若如也觉得丢脸至极,一边掩面嘤嘤哭泣,跟着刘福满走了。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花妩目光一扫,落在那碗醒酒汤上,周璟并未喝完,还剩了半碗,她轻轻咦了一声,故意道:“方才在宴上喝了酒,臣妾正好有些难受,这醒酒汤也赏臣妾一口吧。”
说着作势欲端,谁知周璟的反应极大,伸手一挥,那汤碗就被打翻在地,哗啦一声,碎瓷片四散飞溅开去。
花妩抬眸看向他,叹气道:“原来皇上这般讨厌臣妾,竟连一口汤都不愿意给么?”
周璟紧紧皱着眉,他的声音有些无力,带着几分沙哑:“这汤有问题……”
他说着,扶着桌案站起身来,低声道:“朕的身体有些不适,需要休息,贵妃请回吧。”
大概是药效已经发作的缘故,花妩清楚看见他的步履开始微微不稳,好戏还没看完,她如何肯走?遂跟在帝王身后,语气关切道:“皇上没事吧?要不要臣妾叫太医来看看?”
周璟此时正十分难受,也不知那醒酒汤里放了什么东西,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体里像是燃起了一把火,让他只想宣泄,却又不得其法,更麻烦的是,他头晕乎乎的,以至于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连思绪也开始变得迟钝,仿佛陷入了泥淖之中,不得脱身。
花妩的声音忽远忽近,周璟甚至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直到进了内室,有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周璟本能地反手抓住,才一用力,便听见女子轻声呼痛:“疼……”
她的声音娇柔,尾音软绵绵的,听着像是在撒娇,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擦过,令人心底发痒。
周璟忽然停下来脚步,抓着她的手腕没再动了,花妩有些好奇,微微倾身凑过去看他,唤道:“皇上?”
那双桃花目中已经失却了一贯的清明,透着几分迷茫与无措,犹如玉珠蒙尘,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让它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他低声喃喃念了一句什么,花妩凑近些,恰好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字:容,又或是绒?
她浅浅地笑起来,仔细观察着周璟,他确实生了一副好皮相,眉眼几乎是照着花妩喜欢的样子长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正正好,花妩在心中感叹,怪道有见色起意一说,诚不欺我。
她感受着那只手掌心传来的滚烫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像是要在她手腕上烙出一个印记来,男人皱着眉宇,薄唇紧紧抿起,是一个隐忍克制的弧度,花妩忽然就改主意了。
热闹没什么好看的,可是看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失去自制,被情|欲|缠身的样子,兴许更有意思。
从前他那般骗她,她小小地报复一下,不算过分吧?
花妩这么想着,微微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了些,两人几乎呼吸相闻,她甚至能感受到周璟脸上传来的热意,花妩轻轻地道:“皇上很热吗?”
她伸出手,若有似无地拂过对方的眉眼,故作讶异:“呀,皇上出汗了。”
女子纤细的指尖微微泛凉,轻轻一触,便带来一阵不可抑止的战栗,同时驱散了些许燥热,虽然周璟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没有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
那只手很轻很柔软,像一片浅浅的羽毛,抚过他的眉,薄薄的眼皮轻颤,尔后是睫毛,挺直的鼻梁,浅凹的人中,最后停在薄唇上方,微凉的指尖与滚烫的唇,只隔了细如发丝的距离,这是一个引诱的陷阱。
花妩的眼里透着盈盈笑意,亲眼看着周璟的唇微微动了动,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仍旧吻到了她的指尖,那简直不能算是一个吻,却让空气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暧昧。
花妩的指尖滑过男人的唇瓣,然后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在那薄唇上印下一个轻吻,如同奖励一般。
这个吻是柔软的,轻盈的,像山岚间的晨雾,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散去,花妩能清晰地感觉到唇齿间传来的颤抖,战栗一般,似抗拒又似沉迷。
她得意地笑起来,伸出皓白的玉腕搂住周璟的脖颈,亲密地抱着,与他贴紧,耳鬓厮磨间,带起一阵滚烫的温度,花妩感受到一只手臂揽在她的腰间,一点点收紧,空气中的呼吸声也变得微微粗重起来,但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还在隐忍,花妩微微挑眉,对这反应不太满意,便略略侧过头,柔软的唇瓣轻轻贴着男人的耳垂,似吻非吻,呵气如兰,吐在他敏感的耳廓处,满意地感受着腰间逐渐收紧的力道,小小声叹道:“皇上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既不肯抱臣妾,那臣妾究竟算不算皇上的女人呢?”
“鱼之于水,又是何种存在?”
这话犹如在火上添了一泼油,揽在腰间的那只手倏然用力,花妩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人打横抱起来,放在软榻上,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热意。
她卧在软枕上,吃吃笑起来,青丝微微散乱,衬得肤色愈发洁白如玉,像一枝开得绚烂的花,伸手便可采撷,收为己有。
女子的眼角眉梢,处处都透着一种天真又艳丽的色彩,看似无害,却能勾起人心底最隐秘的贪念,想要将她揉碎,埋入骨血之中。
花妩仰望着身上人,欣赏一般,注视着周璟那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目,深若幽潭,其中翻涌着明显的欲|望,却仍是克制的,甚至是冷静,他像是在思索是否该进行下一步,又或是预备随时抽身而去。
花妩并不给他犹豫的机会,纤纤玉指攀上他的衣襟,微微直起身,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皇上,这么久了,以形补形还有效么?”
周璟眉心隐隐一跳,低声道:“闭嘴。”
她就是在故意挑衅,他看出来了,却依旧入了她的圈套,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