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悦你。
仅仅四个字,要撬开他的嘴真的是难如登天。
韩琅在纠结中反复,他既怕吓着宋离,又怕引她误会自己趁人之危。
孔恬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跟着他一路颠簸,哪能这般唐突无礼。可同时也犹豫不定,他树敌太多,注定不会太平,无法给她安稳。
这夜,终究是不眠夜。
韩琅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第二日他的精神不太好,眼下青影沉沉,在府寺办理公务也心不在焉。
同僚们不敢招惹。
他如今可是魏国的大红人,他们的国君把他捧着供着,连世族都不敢像往日那般叫嚣了,缩得跟乌龟一样。
这不,自国君娶了甄姬后,世族确实没再找茬了。
他们算是彻底悟明白了,韩琅就是国君心甘情愿求来的祖宗。
他们若是跟韩琅对着干,就是跟国君对着干。
没有人愿意跟王权硬碰硬,更何况魏宁还是个老流氓,要是惹恼了他,没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好在是王室也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至少给他们留了点生机,让他们有了盼头,那就是甄姬。
武安侯是典型的世族代表,他的孙女成了王后,只要王后产下子嗣,那就是嫡子,嫡子则意味着世子之位是属于世族们的。
他们没法跟大的拗胳膊,总可以好好亲近小的,努力培养感情,倘若世子亲近他们,往后还怕翻不了身吗?
这是武安侯安抚世族们的原话。
有奇效。
没有人蹦跶后,魏宁和韩琅确实要舒坦不少。
入冬时听说燕国的大儒曾迅在魏国淮源落脚,韩琅立马劝说魏宁去拜曾迅为师。
魏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儒学空讲仁义道德,满脑子迂腐,寡人要的是富国强兵,而非礼教,拜那老迂腐为师作甚?”
韩琅耐心解释,“儒家学说讲究的是仁义厚生,适于太平之下的治世之道。君上拜曾老先生为师,则是昭告世人,君上有仁义博爱之心。”
魏宁不解,“这有何用?”
韩琅:“人才难得,魏国若要图强,便要海纳百川,广招天下英豪入我大魏共谋国强。有志之士若听闻君上仁厚,又有官职财帛作引,必会纷至沓来。”
听了这番话,魏宁若有所思,“相邦的意思是让寡人到曾迅那儿去镀层金,以此为名招兵买马,是吗?”
韩琅点头,“正是如此。”
魏宁:“你去不去?”
韩琅有些为难,“臣拜过姜道子为师,老师是法家学派,若再去曾老先生那儿,恐遭非议。”
魏宁:“你若不去,那寡人也不去了。”
韩琅:“……”
他知道魏宁任性,只得无奈道:“臣去,臣去。”
从京都前往淮源倒也走不了几日,韩琅回府后怕宋离关在宅院里闷着,问她要不要同去。
宋离应承下来,去涨涨见识也好。
一行人在两日后出行前往淮源,路上车马劳顿,韩琅处处照顾周到,体贴入微。
宋离原本是以他的婢女身份出行,结果反过来了,她倒未感到不适,享受得心安理得。
入冬沿途萧瑟,怕他旧疾复发,宋离时常盯着辛丹给他套上护膝保暖。
两人的相处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韩琅不会刻意回避,宋离也不会故意促狭。
二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原位,似乎都不想打破目前的局势。
抵达淮源后,魏宁和韩琅等人亲自去了趟曾迅的住处。
院子里虽简陋清贫,但干净整洁。
曾迅的学生见一群人威武气派,又有甲士护送,心知是大人物,连忙作揖叩拜。
韩琅客气问道:“不知曾老先生可在家中?”
那学生答道:“老师方才出去了,诸位若寻他,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老师请回来。”
众人在院子里等了不到两刻钟,曾迅便坐着牛车回来了。
他已是古稀之年,须发尽白,一身粗布衣,通身都是温和气质,一看便知是很有学问的那种。
韩琅不动声色蹭了蹭魏宁,他上前道:“久闻曾老先生大名,寡人钦慕不已,无奈老先生居无定所,寡人屡屡寻不得。今得知老先生入了我魏国来,寡人特来拜见,还请老先生不吝赐教,授予寡人学问。”
说罢向曾迅行礼。
这可把曾迅吓坏了,连忙扶住他,连说不敢当。
一行人入了屋内,魏宁很是嫌弃农所简陋,但被韩琅盯着,只得乖乖当孙子,跪坐到团垫上,把韩琅早先教他的话说了出来。
无非是治国学问。
曾迅是有名的大儒,遵循的自然是儒学那一套。
正如韩琅所说,儒学适合太平之下的治世,于目前七国争雄这种局面无异于隔靴挠痒。
魏宁对礼教仁政提不起任何兴趣,听得直打瞌睡。
曾迅还以为他兴致勃勃,毕竟大老远亲自前来拜访,可见一番诚意。
好不容易熬了半天,一行人总算回了当地的官舍,结果韩琅让魏宁第二天还去受教。
魏宁顿时萎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觉得韩琅生来就是克他的。
宋离其实也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这趟,问道:“先生明明是法家学派,魏国施行的也是法家的那一套,为何要让魏君前来拜入儒学师门?”
辛丹在一旁伺候韩琅更衣,韩琅不答反问:“法学提倡的是强化君权,以法治人,信奉人性本恶论,需法则规范行为;儒学则提倡仁政忠义礼制,信奉人性本善。宋姬以为,哪个学派听起来有人情味一些?”
宋离:“自然是儒学了。”
韩琅微微一笑,“魏国若要图强,必得哄些人才进来才行。”
宋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总结道:“儒皮法骨。”
韩琅愣了愣,觉得她的脑袋瓜还挺好使。
接连几日魏宁都被韩琅押着去听曾迅受教,直到拜了师才作罢。
后来曾迅得知韩琅是姜道子的学生,上下打量他道:“老夫与姜道子倒有些缘分,曾论道过两回。”
韩琅行揖礼,“老师也曾提起过曾老先生,对老先生的学问钦佩不已。”
曾迅摆手,“你莫要糊弄老夫,每一回我俩论道,总恨不得打起来。”
韩琅抿嘴笑道:“儒学与法家不可分割,相辅相成。乱世需法家规范秩序,盛世则需儒学教化民众博爱仁义,唯有二者相融,天下方才能太平。”
这见解倒令曾迅恍然,若有所思道:“你这后生倒有一番见解,老夫受教了。”
韩琅行礼,“晚辈不敢。”
这场拜师总算圆满结束。
曾迅既然成了魏宁的老师,韩琅建议给他一个虚职,每月能领俸禄,让他的学生们在魏国开讲授课,把忠义礼教的民风竖立起来。
魏宁问道:“这又有何用?”
韩琅:“忽悠底下百姓讲究道义,忠孝,仪礼用的。”
魏宁默了默,语重心长道:“相邦啊,世族们在背地里都说寡人是个流氓,不讲道义,依寡人看,你比寡人还像个流氓。”
韩琅:“……”
回京后韩琅开始着手写求贤令,他坐在书案前一会儿摸下巴,一会儿提笔书写,一会儿又若有所思,似乎被难住了。
宋离蹲在火盆前烤芋魁,时不时偷瞄他。
不得不承认,认真搞事业的男人无疑是最帅的。
她爱极了他专注时的样子,耐心讲解的样子,以及把所有好脾气都用到她身上的无尽宽容。
还是韩老夫人教养得好。
这个男人是非常有君子体面的,至少目前她并未发现他像上司魏宁那样左拥右抱,私生活混乱得一塌糊涂。
也或许是他开窍得晚,光读死书,满脑子都装着学问去了。
宋离其实并未意识到她已经对他产生了偏见,因为个人喜好,无法再用客观的视觉去审视看待他。
视线落到提笔书写的手上,指骨根根分明,白皙文秀。
那就是士族文人的手。
有时候她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双没有任何力量的手竟然在战国初期把魏国推上了霸强巅峰,奠定了争霸基础,从而引导诸国争相变法图强。
法治理念在往后的两千多年里得到实践,而在两千多年前,有那么一群士族文人用毕生所学去证实它的实用性。
他们不畏强权,怀着满身抱负与旧制度碰撞,以坚定的信仰大刀阔斧变革,迅速推动历史步伐滚滚向前。
而韩琅,便是那些人中的其中之一。
想到他最后的结局,宋离的心里头忽然有点沉甸甸的。
她偷偷打量跪坐在书案前的男人,今年是公元前439年,他才22岁。
然而这般年轻就经历了牢狱之灾,家破人亡,命悬一线从鬼门关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