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这一眼并不算严厉,但只是淡淡的一扫,崔六郎却莫名有些腿软。
幸好崔珩也只是看了这一眼,便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完了,我怎么把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崔六郎到底年纪还小,这会儿一回过神恨不得拿麻布直接堵上自己的嘴。
而且他竟还是在大房的园子里大放厥词,若是让那位出身赵郡李氏的大伯母听见了……
崔六郎一头冷汗,四下环顾了一圈,趁着大清早的园子里并无人路过连忙转身溜走。
小径的尽头,崔珩步履仍是从容,但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慢慢收紧。
不知不觉便绕过了垂花门,走到了母亲住的凝晖堂,于是顺势进去请安。
凝晖堂一如既往的安静,崔大夫人李氏爱静,因此园子里只留了几丛低矮的灌木,连小巧的流莺都无处藏身啼鸣。
林妈妈正掀了帘出来,一抬头,正看见一袭月白的襕袍,原本板着的脸上豁然笑了起来:“二公子来了,不巧,夫人昨晚犯了头风,眼下尚未梳洗好呢。”
“又犯了头风?”崔珩微微皱了眉,“前日府医不是说了母亲的症状已然好了大半么?”
“这次并不是从前的旧疾。”林妈妈解释道,“大约是春日多风,一时着了寒罢了。小厨房今日做了馎饦,公子要不要用些?”
崔珩微皱的眉这才松开,随口应下。
转身出去的时候,林妈妈忽又看见崔珩后领上沾了片梨花瓣,忍不住一笑:“您是刚从梨花院那边过来?”
崔珩没料到衣领上还沾了一片,伸手掸了掸:“晨起有些事。”
梨花院是二房的院子,二公子一大早去那里做什么?
昨日杨保来吩咐以后从大房要给梨花院的一位新来的表姑娘支一份汤药,难不成这么早前去是为了见那位表姑娘?
林妈妈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大事,敛了敛眉,忙回身进了里屋。
那花瓣飘落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气,绕在鼻尖,满是春日的气息。
春日?
崔珩端着白瓷的手一顿,终于明白了那位梨花院的表妹如此熟悉了。
原来是她啊。
那个三年前他搭救过的少女。
往事忽然涌来,崔珩无心再碰那馎饦,负手站到了窗边。
“怎么不动,不合胃口?”
片刻,崔大夫人由林妈妈扶着走了出来。
她衣着素雅,脸庞周正,连身上的披帛都是挑不出错的秋香色,领口也没有像常人一般开的袒领,而是用竖起的交领围的严严实实的。
只是看着有些畏寒,即便是春日手中依然抱着一个暖炉。
“不是,只是有些凉了。”崔珩转了身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既是凉了,那便换一碗来,我正好也没用。”大夫人叫了他起,贴心地跟林妈妈吩咐道,“你去把那樱桃馎饦端两碗来,把浇头浇的重重的,二郎从前最喜欢这个口味了。”
这馎饦时下人吃咸口的多,甜口的少。
着甜口的分明是大公子爱吃的。
林妈妈站在一旁,当听到了大夫人的话时,忍不住想提醒,崔珩却先她一步应了声:“谢母亲。”
林妈妈的话被堵了回去,视线在母子二人间逡巡了片刻,欲言又止。
二公子一身月白襕袍,月朗风清,越长大倒是和当初的大公子越来越像了。
可二公子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鲜衣怒马,挥斥方遒,连吃馎饦都与常人不同,要放许多西域来的胡椒,全长安也找不出比他更肆意洒脱的。
若是没出当年那件事就好了。
林妈妈叹了口气。
从前,大房的两个嫡子,大公子善文,二公子善武,两人相得益彰,一直是夫人的骄傲。
可三年前突厥来犯,边境突然告急,大老爷被紧急任命为征西元帅出征,按理,二公子作为他的副将也是该跟去的。
但那时二公子的腿不巧因救人受了重伤,无法成行,一直留守在长安从未上过战场的大公子见状便以懂兵法为由自告奋勇顶替他前去。
可谁知,这一去,却落得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突厥人残忍,擒住了不算,还要百般折辱。
崔家的将士们拼死抢出了半副残躯,用马皮裹着,怆然送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