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瞥了一眼,问叶柏:“阿柏,你还是同我一道在小院用暮食?其实你在监中读书,终归要和旁的监生打交道……”
叶柏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与桑桑一起。”
孟桑无奈,实在拿他没法子。她没忍住手痒,飞快薅了两把小萝卜头的头顶。
感受头顶被轻轻揉了两下,叶小郎君郁闷地抬手遮挡:“桑桑,我阿耶说不能随意被摸头的,有损男子气概。”
“成吧,下回不摸了,”孟桑耸耸肩,往小院走,“咱们用暮食去。”
叶柏皱皱鼻子,一点也不信孟桑说的话。
哼,明明桑桑前日也是这般说的,可方才还不是又没忍住?
不过,被桑桑揉头顶,真的很暖、很舒服哎……
两人还未绕过屋舍墙角,就隐隐听见魏询、徐叔在说话。
这二老应是太过认真投入,都不曾发觉孟桑已经回来。
徐叔叹气:“现如今来的监生越来越多,碗碟不够用啊……”
“原本食堂里还是留下足够碗盘的,谁让你平日见着磕碰损坏,只记得扔了坏的,再拿好的出来用,却不晓得买些新的补上?”魏询口吻很是不满,“现下好了,若是来的监生再多些,你一时半会儿到哪儿买碗盘去?”
徐叔噎住,显然有些示弱:“这谁能想到,日后真能来了个孟师傅,将监生们都揽回来?”
“况且我这不是已经寻熟人嘛,总能买到的,最近几日多支些杂役去洗碗,也能勉强供应上干净的嘛。”
这时,孟桑已经从墙角走出,笑道:“二老莫急,我正想着从明日起暂且不去摆摊了。”
闻言,徐叔忙道:“孟师傅,碗碟之事合该库房这儿解决,怎好累得你那儿做事不便?你且安心去偏门,徐叔我会将事情都妥当安排好的。”
孟桑领着叶柏去净手,一边摇头笑道:“徐叔安心,即便没有碗盘短缺之事,这小摊也该缓一缓。”
“现今少说也有五百名监生来食堂,恐怕文厨子他们还未适应,杂役们也难免会出错。故而我想将揽回监生一事暂且搁置,先全力稳住当前局面,才是要紧事。”
魏询颔首:“桑娘此话言之有理,近日陈达、纪山一钻进后厨就不出来,忙得脚不沾地。”
“是这个理,左右不日便是授衣假,大家都能喘口气,也给徐叔些时日去购置碗盘。”孟桑眉眼弯弯,领着叶柏回到大方桌旁。
刚好柱子来回几趟,已经将暮食悉数送到了大方桌上。
坐下后,孟桑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对了,徐叔,不若这回别买陶碗陶盘了,咱们去寻木匠做。”
“木匠?”
孟桑点头,照着后世常见的餐盘模样,大致比划一番,细细讲给他们听:“这样一个木盘子,既能装白饭,又能盛一些汤汁不多的菜,彼此之间隔开也不怕窜味,届时也便于杂役清洗。”
“而且粗略算算,应当也比购置数个陶碗、陶盘所费的银钱要少些。毕竟无须用什么上好木材,只要够结实,轻易不会开裂,便足够食堂用了。”
“二老以为呢?”
魏询与徐叔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便晓得彼此的意思。
徐叔笑眯眯道:“劳烦孟师傅画个图样,我亲自去寻上回做月饼模子的老张。他那人手艺好、出活快,价钱也公道,能省下好些银钱。”
孟桑点头笑了,温声道:“我今晚回去画了样子,明早给您带来。”
三言两语敲定,孟桑一众人用起暮食。
用完暮食,孟桑与叶柏结伴回了食堂,却见连带着许平在内的少数监生仍留在大堂,而像其他国子学、太学的监生早就回了斋舍。
孟桑有些讶异:“也不早了,你们怎么还没回斋舍?”
许平见她和叶柏从后厨出来,双眸一亮,清了清嗓子:“有事想请教孟师傅,所以多留了一会儿。”
“寻我有事?”孟桑挑眉,“那你们说吧。”
薛恒按捺不住,急急道:“孟师傅,咱们明后天能做些便于带走的朝食吗?用油纸包装了,可以拿在手上的那种。”
听见此问,孟桑笑了:“自然可以,倒是不瞒二位,明日朝食就是一道可以抓着带走的吃食,应当会对你们胃口。”
得了准确答复,许平等一众监生心中踏实许多,他们与孟桑见礼致谢后,爽快走出食堂。
望着许平众人离去的背影,孟桑若有所思。
“阿柏,你觉着,他俩这般迫切地希望朝食能带走,是不是想多睡一会儿?毕竟已至秋日,难免困乏嘛……”
叶柏无言以对:“按常理,应是春日易困乏吧?”
孟桑伸出食指晃了三四下,义正辞严地说起她的过日子经:“非也非也,对我们这些俗人、懒人而言,不论春夏秋冬,应是每日都很困。若不是缺银钱、要干活,实则恨不得躺一天不起来。”
“春日暖和,外头满眼绿意、清爽微风中,好好打个盹。”
“夏日炎热,午后就该听着没精打采的蝉鸣,打着蒲扇,舒舒服服地午后小憩,醒来用一碗冰凉饮子,忒舒坦!”
“等到了秋冬,那就该晒着暖和的日光,身上盖个毯子,好好打个盹。尤其是冬日,布被里头那般暖,可不得日上三竿再爬起来?”
叶柏冷不丁问:“那你光贪眠,不做吃食了?”
孟桑理直气壮:“做啊,睡饱了再做嘛!左右日子绕不开个吃喝拉撒睡,做完这些,一日也就过去,不算白费!”
看着孟桑振振有词的模样,叶柏哑然。
且不论国子监,只想想他的日子——
每日卯正起来洗漱,用完朝食,尚且未到卯时二刻,须得一直读书到午正,才能小憩两刻;睡醒起身,先练一个时辰的武艺或骑射,随后回书房读书,直至用暮食;待到用完暮食,还练完字,才能有一个时辰的空暇,最终于戌时六刻睡下。
没来由的,叶柏有些艳羡,心里头泛着苦涩。
他想得正出神,就听见孟桑轻快的声音传来。
“阿柏,明日咱们朝食吃肉夹馍。”
虽然叶柏不晓得是什么,但还是认真地点头,以表期待。
孟桑半蹲下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过明日最要紧的是暮食。魏叔方才跟我说,圣人恩泽,明日会让庄子上送红螯虾到各处官衙,而国子监占了其中大头。”
红螯虾此物,叶柏倒是隐约有了些印象。
此物是皇太后娘娘拿出来的,原本说是叫做“小龙虾”,但因犯了忌讳,所以改称“红螯虾”。后来红螯虾被养在皇太后名下的庄子上,数目极多,每年都会往宫中和各处官衙送,已经成了惯例。
叶柏抿出笑来:“嗯,桑桑一定会将它做得很好吃。”
孟桑眉眼弯弯:“我也这么觉得。”
翌日,国子监食堂内,监生排成长队。
孟桑心无旁骛,正在剁肉。
肉夹馍里头塞的腊汁肉,其所用豚肉,在采买时得费心思挑一挑,太肥则腻,太瘦的做出来又不够丰腴,干柴塞牙!
肥瘦三七分的豚肉,在加了糖色、各色香料、盐的高汤炖煮足足一个半时辰,期间不断转变火候,方才得一块豚皮红亮、肥而不腻的喷香豚肉。
孟桑将肉捞出来,先将豚肉在砧板上剁碎,又估着分量往上头浇汤汁,最后拌在一处。
剁完肉,孟桑扬声喊:“阿兰,馍!”
话音未落,阿兰抱着装满白吉馍的矮竹筐出来,赶到桌案前。
见孟桑直接伸手拿馍,阿兰忍不住提醒:“师父,当心馍烫手……”
只是她话未说完,就望见孟桑面不改色地拿过已经被横刀切开的馍,往里头填肉,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烫手。
阿兰:“……”
实不相瞒,她时常觉着自家师父的手,可能是铁打的。
孟桑瞥见阿兰没了下一步动作,快声道:“愣着作甚?去看着公厅炉,文二怕是一个人忙不过来。”
一语叫醒,阿兰连忙又往后厨去。
今日流程是定好的,监生们先从旁边灶台上领了清粥与空盘子,顺而端着木托盘来到旁边的高脚桌案处,依次领孟桑这儿的肉夹馍。
孟桑手上动作不停,做好一块,就放到最前头监生的空盘里。同时,她余光扫了一眼抱着肉夹馍、吃得正香的叶柏,不由唇角弯起。
有监生问:“孟师傅,你这手边备了油纸,莫非肉夹馍还可以带走再吃?”
孟桑扫了一眼对方腰间木牌,笑道:“对,就是为了便于你们带走吃,邓监生可是要装走?”
邓监生摇头:“不不不,只是好奇罢了。既然来了食堂,肯定是配着清粥更可口些。况且门口又备了清水与木瓢,用完吃食还能净手,比带走再用便利多了。”
孟桑微笑点头,心中不免升腾出一个困惑。
许监生他们来得早,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完再走,缘何今日一个个都想带走用朝食?
莫非是课业太紧凑、博士太严厉,所以他们赶着去讲堂温习?
算了,不想了,还是赶紧忙完朝食,等着红螯虾运过来罢!
讲堂所在小院外,许平、薛恒等监生,人手一个油纸包。
凉风拂面,薛恒按捺不住地开口:“子津,你这法子当真管用?”
“自然,”许平神色淡淡,完全一副胜券在握的气势,“田台元不是瞧不起吗?那咱们就当面吃给他看。那么多国子学、太学的同窗,都对孟师傅做的吃食赞不绝口、意犹未尽,我就不信他田台元当真不馋。”
周遭其余监生听了,不住点头,出声附和。
忽然,有人眼尖瞧见了田肃等人的身影,忙不迭压低声音,急声提醒:“哎!他们来了!”
“赶紧的,咱们开吃!”
顿时,这一群监生齐刷刷打开手中油纸包,动作一致地开啃。
白吉馍里头添了豚油,揉得也足够劲道。经过烤制之后,一面有着一圈圈褐色纹路,正中央的烤痕形似菊花,很是好看。
馍里夹着满满的碎肉,少许肉汁不仅浸润着碎肉,甚至已经渐渐渗入白吉馍内里。
咬上一口,馍的外层是略干的,旋即在咀嚼之中,与携着肉汁的碎肉相互融合,渐渐变软。内里的豚肉炖得火候正好,汤汁浓郁,吃着丰腴又软烂。
在此刻,馍的淡淡面香,因着豚肉浓香相衬而越发明显,两者相得益彰,不腻不干。
其实田肃远远就瞧见了此处一众监生在捧着手中吃食,一个个吃得极为投入、无比尽兴,合上嘴咀嚼之时,还忍不住“嗯”个没完,仿佛以为周遭人瞧不出这吃食很香似的。
田肃回想了一番须臾前用的羊汤馎饦,香味浓郁,硬着头皮往前走。他面上坦然自若,心中怒骂不休。
好你个许子津,别以为他不晓得,这种损招只有你这只狐狸才想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