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接过杜昉递来的身契和一件披风,将阿兰从床榻上扶起来,用披风将她裹起,柔声问:“可还能自己走?”
阿兰咬着下唇,试着迈了一步,却险些跌倒。
她被捆在床上太久,眼下手脚发麻,根本没法自己走动。
一旁的杜昉见了,体贴地站出来:“我来背她走吧。”
他冲着阿兰,缓下声音:“冯小娘子莫怕,我是被派来保护你师父的,不会伤害你。”
阿兰僵了一下,默默点头。
至此,杜昉横抱着阿兰走在前头,孟桑、宋七娘与几位仆役殿后,就此离开了这件破旧矮小的屋子。
走了没几步,孟桑好似听见有人感叹了一句“真是好运啊”,若有所觉地扭头往后看,正好瞧见了申五娘眼中还未收敛的羡慕与落寞。
此时,身侧的宋七娘幽幽出声:“平康坊中没几个好人,申五娘已算是北曲里心肠还算软的假母了。”
“她每回买了人回来,都会等个两三日,才会去为买回来的女子去办贱籍。为的就是防止卖女卖姊妹的人后悔了,想要来赎人走。”
“都是一路受苦过来的,晓得里头的勾当不干净。当初她的家人没来救她,故而她总是期盼着自己买回来的姑娘,会有人来赎走。”
“然而年复一年,会来寻上门的人寥寥无几。”
宋七娘说到这儿,不免也瞧了前头的阿兰一眼,眼底浮现些许的艳羡,叹道:“阿兰有你,确实是有福气的。”
孟桑半垂下眼帘,咬唇道:“可若不是我,她也不会被……”
话未说完,就被宋七娘打断:“那冯大郎沾上了赌,一辈子就算是废了!”
“即便没有你,日后也会为了别的事将阿兰卖了。”
孟桑长呼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们一众人出了申五娘的宅子,顺路回到宋七娘那儿取了谢青章的马儿。随后,孟桑与宋七娘道别,领着阿兰回务本坊。
临到了坊门不远处,孟桑却瞧见了谢青章快步往此处而来,不由一愣。
谢青章远远瞧见了孟桑与杜昉等人的身影,又扫见了坐在马上的阿兰之后,步伐放缓一些。
两边人靠近后,孟桑眨了下眼,直白问道:“你是因为不放心,所以来看看情形?”
闻言,谢青章一愣,很是坦然地承认:“嗯。”
孟桑与坐在马上的阿兰对视一眼,冲着她露出安抚的浅笑:“已经将人救回来了,也算是有惊无险,没出什么事。”
“多亏了有杜昉帮忙。”
谢青章又“嗯”了一声,温声道:“那就好。”
话音一落,双方都没有再开口。
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孟桑轻咳一声,将踏雪的缰绳递给谢青章,笑道:“谢谢你借马给我,这马儿很乖。”
没等谢青章这个主人说什么呢,漂亮马儿像是听懂孟桑在夸它,静悄悄地凑到孟桑身边,用马脸去蹭她,仿佛不忍与她离别。
面对马儿的热情,孟桑颇有些遭不住,一边笑着将其推开,一边说话哄它。
此景颇为有趣,抛开面上有些不自在的谢青章,其余诸人都憋着笑。
即便是坐在另一匹马上的阿兰见了此景,眼中阴霾都消去好些,露出些笑意。
孟桑招架不住地求助:“谢青章,你快将这乖马儿牵走!”
谢青章眼中含笑,听话地接过缰绳,轻声安抚好自己的爱马,温声道:“我送你与阿兰回宅子吧?”
孟桑听了,眼睫眨啊眨,矜持地“嗯”了一声。
于是,双方就此往坊门处走。
走了一会儿,刚出了平康坊坊门,就与从北边而来的一辆马车撞上。
谢青章望向这辆马车,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孟桑后,朝那辆马车走了两步。
他叉手行礼:“下官见过叶相公。”
听到“叶相公”三个字,孟桑怔住,旋即掩去面上神色的异样,低下头,跟着杜昉等人一道行礼。
车内,叶怀信示意仆役将车帘掀开,淡淡扫了一眼谢青章与诸人,微微拧眉:“修远是刚从平康坊出来?”
谢青章维持叉手的姿势,没有起身:“有私事要办。”
叶怀信板着脸,没说什么,只让仆役将车帘放下,示意马夫驾着马车离去。
马车经过谢青章身边时,里头轻飘飘落了一句话。
“连你也会去平康坊,哼。”
谢青章没有再开口,任凭马车驶远,方才直起身,朝着孟桑温声道:“走吧。”
孟桑弯了弯唇角,神色如常:“好。”
一行人回到孟宅。孟桑顾不上招待谢青章,只扶着阿兰回到正屋,取了自己的干净衣裳给阿兰换了。
她瞄见阿兰眼底的青色,柔声安抚阿兰先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一会儿,之后再谈其他。
闻言,阿兰轻轻点头,在孟桑的照料下躺到床上。
不晓得是不是因着床榻上沾染了孟桑的气息,阿兰躺下没一会儿,就静静睡去。
孟桑多留了一会儿,听见她气息逐渐平稳之后,方才放轻脚步离开,合上屋门,来到正堂。
正堂内,谢青章端坐在那儿,侧头望向一旁的银杏树。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不慌不忙地转头看过来。
“阿兰睡了?”
孟桑点头:“我等她睡熟才离开的。她啊,这回真是遭了大罪,幸好没真的出事。”
她呼出一口郁气,平复了一番心绪,冲着谢青章笑道:“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
“阿兰受惊,我熬一锅热粥给她压惊,你可要一道用些?”
谢青章不紧不慢地起身,唇角翘起:“那就却之不恭了。”
孟桑瞅见他脸上的笑,无端有些脸热,视线顿时有些飘忽不定。
她清清嗓子,冲着守在一旁的杜昉道:“那就劳烦杜侍从拿着我的牌子,回国子监食堂一趟。与叶柏说明情形,以免他担忧,顺道取半锅豆浆回来。”
杜昉觑着他家阿郎面上神色,笑着应了一声,随后接过孟桑的木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在此处的孟桑,眨巴眨巴杏眼,盯着谢青章的鼻尖:“你要与我一道去做吃食嘛?”
谢青章莞尔:“好。”
孟桑飞快点了两下头,强装镇定地往庖屋走:“那你过来。”
瞧着小娘子快步离开,谢青章顿了一下,乖乖跟在后头。
孟桑家中是常备米粮的,昨日还买了些山药,想着今日回来做山药糕吃。眼下没工夫做糕点,倒是可以用它来做一道甜口的豆浆山药粥。②
她将适量的粳米与江米用清水泡了,随后取出后厨备下的山药,准备着手处理。
山药此物有些“邪乎”,如果直接将之刨皮,有些人手上沾到山药汁后会过敏,瘙痒难耐。孟桑上辈子第一回亲手处理山药时,就不幸中招,此后都是将它蒸熟了再进行下一步烹制的。
她瞧着蒸笼中冒出热气,偷偷摸摸瞄了一眼一旁的谢青章,坏心眼地想。
若是风光霁月的谢青章也对山药汁过敏,不晓得会不会如她上辈子那般狼狈?
啧,孟桑啊孟桑,你可真是太坏了!
谢青章不晓得孟桑在想什么,才会露出这种有些“奇怪”的笑,但他好似也被感染了一般,跟着一起弯起唇角。
一个大活人都跟来了,孟桑自然是要给人家一些活计的。她给蒸好的山药剥了皮,让谢青章把山药捣成泥。然后自个儿乐得清闲,靠在灶台旁看对方认真仔细地干活。
嗐,美男做饭,那就是双重的诱惑,秀色可餐呐!
没一会儿,杜昉回来了。
孟桑接过半锅豆浆,将其倒进自家砂锅中,添入清水。待锅中煮沸,再加泡好的粳米、江米,盖上砂锅盖子,熬煮约两盏茶工夫,并时不时用长勺搅拌。
等煮够了时辰,就把山药泥悉数倒入。将锅中各色食材搅拌开,盖上锅盖再煮一刻,最后添些糖,搅拌到糖都彻底融入粥中,撒上几粒枸杞,就算大功告成。
孟桑舀了三碗粥,将其中两碗分给谢青章主仆,然后将灶膛里的火熄了。
孟桑等人人手一碗粥,也不走进去正堂了,就围着庖屋外的石桌坐下,品尝起热乎乎的豆浆山药粥。
这粥主要以豆浆来熬制,因而每一口都带着浓郁的豆浆香味与山药清香。无论是粳米,还是江米,几乎要被煮化在豆浆之中,被舌头一压就没了。
其中存在感最强的,却是山药。
孟桑让谢青章捣山药时,特意嘱咐过,不必弄得过细,留着小粒。
因而眼下尝起来,偶尔可以感受到小小的山药碎从舌尖滑过,带了一丝丝奇妙的口感。
粥品香甜可口,三人专心喝着,都没工夫说话。
直至填饱了肚子,谢青章放下粥碗,正色问道:“阿兰的事,我已听杜昉大致说过了。”
“务本坊食肆、赌坊以及冯家人要如何处置,分别得看你和阿兰的意思。”
“之后若是你们想好了,尽管来寻我。这些事,你不方便出面,我来帮你们办妥。”
孟桑点头:“此事由我而起,但受害的却是阿兰。故而最后要如何处置,还是看阿兰怎么想。”
两边人又说了些别的事后,孟桑盛了两碗热粥放进食盒,交给谢青章主仆带回去给昭宁长公主和驸马品尝,然后就回了正屋。
她进屋时,手脚放得很轻,几乎没惹出什么动静。
即便如此,阿兰还是陡然惊醒,手脚并用地坐起身来,惊惧地望过来。
孟桑连忙举起手安慰:“阿兰不怕,是师父。”
看清是孟桑后,阿兰这才安下心,静静点头。
孟桑软着嗓音,生怕吓到她:“你定然也饿了,我熬了豆浆山药粥,正用砂锅温着呢。你且等一会儿,我去端过来。”
闻言,阿兰没有坐在那儿等着,而是默不作声地起身,跟到孟桑身边,其心意不言而喻。
孟桑没有多劝,领着她来到庖屋。
待到一碗热气腾腾的暖粥搁到面前,阿兰喝了一口后,微微垂下头。
不一会儿,一颗又一颗眼泪落下,砸进了粥里。
见状,阿兰以手捂着脸,崩溃地哭道:“为什么啊!”
“阿耶去后,我一直认认真真照顾家里,甚至不去考虑婚嫁之事。来了国子监做活后,赚得的大多数银钱都贴补了家用。”
“可为什么他一定要去赌坊!为什么他要欠下一笔又一笔的债!”
“为什么……”阿兰抬起头,眼眶红得惊人,眼中尽是恨意,“为什么阿娘和阿兄能这般心狠,将我卖到平康坊那种吃人的地方!”
说罢,她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孟桑依旧不会多劝什么,只靠到她身边,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头顶。
“傻阿兰,因为他们不值得。”
“乖,好好哭完这一场,以后再不要因他们而流一滴泪。”
“日后有师父护着你,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