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妈眼前一亮，顿时也不去管那点儿鸡蛋了，伸出手就拽了一个大鸡腿下来，塞到了儿子的手里头，另外的一只鸡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撕下来给了男人。
剩下的两个翅膀她放到了自己的碗里，然后给了两个女儿一人一个茶叶蛋，并一个馒头。
这就算是可以了。
史老三不喜欢她不给女儿们吃饭，说这是打他的脸，他史老三不可能养不起女儿。
事实上他可不就是养不起吗？没见有一个女儿还放在他爹那儿吗？
但现在她要找史老三要钱，自然不可能触霉头，顺着他来才是。
“那是自然的，劳资说了，劳资有一天是要发达的，钱算什么，多的是！吃，你两都给劳资吃，瞧瞧你两瘦的那样子，一点儿福气都没有！劳资不喜欢！”
史老三张狂的把剩下的鸡分成两半儿，给了两女儿一半儿，自己拿起一半儿啃了起来。
史妈有些肉疼，但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赶紧抢了四个鸡蛋，两个给了儿子，两个放在了自己的碗里，拿起一个剥壳，开始和史老三套话。
很快史老三就把自己今天的战果告诉了她，不过中间还是有各种他添油加醋的吹牛的描述。
史妈都忍耐了下来，一顿饭，一家人吃的也算是都非常满意。
特别是史妈，还从丈夫手里拿到了七十块钱！
这下子，她这两个月的生活费都不用愁了。
等弟弟送粮食来，她就不要了，让他拿回去。
过两月再过来送。
吃完饭，史妈高高兴兴的收拾桌子，儿子睡着了，手里又有钱了，连带着看两个女儿都顺眼了许多，破天荒的没让她们两个在家里收拾桌子干活儿，直接让她们出去玩儿去了。
史老三也背着手出去散步了。
很快他就绕到自家老爷子家的篱笆根前了，转悠了好几圈，他也没敢进去。
他从小就怕自己这个爹，他妈宠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
可突然出现的这个陌生的爹处处管着他，不许他这个，不许他那个。
他痛恨自己的爹，可又非常想要得到他的肯定。
偏偏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他爹说什么，他就偏不干什么，全部反着来，即使明面上不敢，背地里也是如此。
等到结了婚，生了孩子，一下子就成了别人爹，他得赚钱养家了，才开始后悔了。
看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儿们一个个都比他过的好了，他也急啊。
偏生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好像一辈子都是混大的，也就只懂点儿赌术，他就只好往这上头钻研了，希望能够多弄些钱，让爹刮目相看。
偏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真的也没什么出息。
就渐渐地躲着自己爹走了。
媳妇把爹赶出去的时候，他不忍心，但也没觉得这是坏事儿。
一来二丫起码能吃上饱饭了，二来，他也不用每天不着家，一见自家老爹在，就恨不得立马跑路。
可时间长了，他也觉得自己非常不孝，竟然把自家老爹赶出家门，虽然在家的时候，他也没管过自家老爹吧。
但好歹有媳妇看着点儿，虽然也不见得媳妇儿会照顾自家老爹，但好歹老爹如果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会有人给他端茶递水。
“爷爷，我给你烧了热水，别用冷水洗啦，就算天气热这样也不好。”
一个甜甜细细的糯糯的声音打断了史老三的思绪，他看过去，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端着一个快比她大的水盆摇摇晃晃的从厨房出来，把水放在了院子里头。
“爷爷热，用冷水洗就行，你用热水就行。”
史老三长这么大都没听见自家老爹用这么……这么温柔的声音和自己说过话。
这还是自己的老爹吗？
“没关系的爷爷，我每天可以上山捡柴禾，咱们以后都不怕没热水用啦！”
小二丫拧了热乎的毛巾已经开始帮史老爷子擦背了。
月光照下来，院子里头的两个身影，一个佝偻，一个瘦小。
史老三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
他真不是人！
原本还想着过来炫耀一番，让自家老爹也看到自己本事的心情顿时都没了。
他掏出自己怀里头的油纸包，里头是两只烧鸡，十个鸡蛋，又把裤兜里头的所有钱都掏了出来，用手上提着的两瓶烧酒压住。
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了篱笆门前，然后大喝一声就跑掉了。
史老爷子被声音给吓了一跳，转过去就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他起身去开篱笆门，那人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低头一看，就看到烧酒和油纸包以及钱。
拿进去一看，足足有六百三十块。
烧酒也是他一直都喜欢喝的那一种。
这臭小子！
都到了门口了，怎么就不进来呢？他是他老子，还能吃了他不成？
不过这钱，怕是他小子又去赌了吧？
哎……
“爷爷，刚刚的人是爸爸吗？”
二丫看着自家爷爷，有些渴望的问他。
虽然她的心里只认爷爷一个亲人，可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她也渴望爸爸妈妈。
“是啊，这小子放下东西就走了……”
史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算了，不管他。”
他撕下一只鸡腿，拿到灶间去温了，递给了小二丫。
晚上的鱼，大半儿都被孙女塞进了他的口中，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吃饱没有。
正好那小子还有点儿良心，这烧鸡就得赶紧吃，万一被儿媳妇知道了，再过来要，恐怕就不好了。
二丫也没拒绝，她只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然而开心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史妈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到的，史老三那天一共赢了八百多块钱，给了她七十，花了几十块买吃的，剩下的钱呢？
夫妻两个闹翻了天，闹到史老爷子的面前，史老爷子直接就气的进了医院，这一查，居然要动手术。
老爷子清醒过来立马要出院回家。
家里哪有给他治病的钱？
如今二丫都已经上小学了，听校长老师们说，外头的学校更好，可也更贵，等二丫上了初中高中，是肯定要出去读书的。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花钱的时候。
他可不能随便造，必须要把钱留着给二丫。
史老三却说不清楚的固执，非要把他留在医院里头，说手术的钱他能想法子。
“你能想什么法子？”
史老爷子瞪他。
“其实……其实二丫不是我女儿！”
史老三鼓起勇气，大声的说了出来。
其实，他原本不想要告诉老爹这个消息的，二丫是他养大的，他对二丫比自己对二丫有感情的多。
那边本来也不是一定要过来接二丫的，拖了这么久，谁知道那头是个什么想法呢？
他也不想多出来个陌生的女儿，二丫不管是不是他亲生的，她和老爷子的感情都放在那里。
再换一个回来，老爷子肯定接受不了。
倒不如就让他们这么处着吧。
原本想着等那头给个确切的说法之后再说，可现在，自家老爹都要死了，他不可能不想法子。
没道理帮别人养着孩子，让自家的老爹等死。
“你说啥？”
史老爷子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这辈子都没真的认真带过一个小孩子，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在外头，等他回来，儿子都已经不认他了。
只有二丫是从三天大的时候开始，被他一点点拉扯大的。
其实他也曾想过，这孩子和儿子儿媳一点儿不像，怕不是他们家的娃吧？
毕竟那会儿儿媳妇扔出去，被他捡回来，那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捡回来的是自家的孩子。
“我说二丫不是我们家的……”
史老三把苏家人找到他，这中间的过程是如何的，苏家和史家的孩子是如何抱错的，都告诉了自家的老爹。
“你打算怎么办？”
听完这一切，史老爷子沉默良久，终于问出了口。
“那家现在说要把孩子接回去，我寻思着总不能白帮他们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吧……”
史老三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想到的馊主意说了出来。
“你个混账！二丫你养过一天吗？现在还想要拿她赚钱？！”
史老爷子伸手就想要打他，可惜他躲得太快，史老爷子根本就没够到史老三的边儿。
“可是我不能看着我爹死！二丫原本也是人家的孩子，我们不能不给人家啊！”
“那你自己的孩子呢？”
史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可也知道，儿子说的是实话，如果二丫真的不是他们家的孩子的话，他根本没有资格把这孩子留在身边。
但，他不能随着儿子的性子来，孩子是自家养大的啊，怎么可以拿她去换钱？
“那家的条件比我们好多了，他们养着那孩子读书，还在大城市里头生活，听说都上过电视……”
史老三越说声音越低，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对于他来说，从前还觉得养孩子么，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村子里有不少人家都没能把孩子拉扯大。
他自己的小伙伴都经常有饿死的。
他的几个孩子都安安心心的养大了，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可对比人家那边的孩子，他是真的觉得天差地别。
二丫从小就在山里头跑，就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能填饱肚子。
读书还是老爷子坚持要送她去的，就这都隔三差五的被拽回来，差点儿没法儿读书。
可人家那头的孩子，不仅仅能读书，还能上兴趣班，还能上电视，和二丫的生活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从前他没觉得有什么的，他自己不也是这么长大的吗？
可现在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个当爹的不太称职。
如果不是人那一家人，自己的女儿就只能在村子里头了吧？
这些年，村里人都夸赞二丫，却没见过谁夸赞大丫三丫的，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家根本没有把孩子教的很好，人家夸赞二丫，是因为二丫自己本身就值得夸赞，优秀。
人家把自己的孩子养的优秀，都上了电视了，可他去把人家的孩子养的半死不活，差点儿就没了。
他不光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苏家人。
想想他就觉得非常的愧疚。
现在，他还要把二丫送回亲生父母的身边，换一笔钱来给自己的老爹治病。
这根本就不是人的行为吧？
但不管如何，他必须得这么做。
很快，史老三就凑到了路费，带着二丫踏上了进城的路途。
到了清远市，他见到了那个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和自己长得非常像，可眼前的那个孩子，又和他有着天差地别的区别。
就像是一个贵小姐和一个乡下小流氓的区别。
他甚至都不敢说自己是人家的爹。
她说话的口气，做事的动作，也都让史老三觉得这是一个贵气逼人的人，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小孩子。
于是，就在对方提出要他帮忙合作的时候，他答应了。
原因无他，他希望能够弥补这个孩子一些，也希望按照她说的去做，二丫在城里头也能够过的好一些。
对方给他的钱，也能够让他把剩下的孩子们养的更好一些。
没见识过可能就没什么感受，见识过之后，他是根本不可能还像是从前那样养孩子了。
他只希望自己的几个孩子都能够过上好日子。
包括他的老爹，他也希望他能够安享晚年。
可他并不知道。
在他从苏家拿走了一万块之后，二丫在苏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二丫在到这个家之后，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令人害怕的。
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和城里的这些人的差距，也能够感觉到自己和他们是格格不入的。
可她必须要留下来。
留下来，才可以有钱给爷爷治病，才可以让爷爷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她努力的学习，希望自己可以快快的长大，考上大学，挣到许多的钱，为爷爷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然而她发现，自己和这里的孩子们的差距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不光是说话的口音完全不一样，就连她的学习进度也差了很大一截，她根本听不懂老师们上课在讲些什么。
那个亲生的爸爸，在她到了这里的第二天才出现，也并不愿意和她说话。
她并不在意，反正她从小也就没爸爸，习惯了。
虽然有期待，可期待落空也没什么难受的。
妈妈对她还算可以的，可是她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又是疏离又是心疼的，反正和看耀妹的不一样。
她没有改名字，只是上了户口，改了姓，叫曹二丫。
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叫二丫多好啊，她喜欢爷爷喊她二丫。
二丫，二丫。
如果改了名字，爷爷恐怕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了吧？
将来也不会认识她了。
但到了学校，这个名字却成了大家嘲笑她的理由。
甚至，哥哥和弟弟都不愿意承认她的身份，她在学校里头只是他们的远房亲戚，耀妹才是他们的亲妹妹。
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从小和姐妹弟弟都不亲，自己一个人活到现在也挺好的。
可渐渐的，她发现，她根本就不会觉得无所谓。
哥哥会给耀妹买好吃的早饭，会给耀妹系鞋带，会在下雨天背着耀妹回家，就因为怕雨水打湿了耀妹的新鞋子。
而她，虽然也有妈妈买的新鞋子，却一直都不敢穿，怕弄脏了。
好不容易穿上了，遇上下雨天，她只好把鞋子袜子都脱了，自己打着赤脚回家。
等回到家，还把耀妹给弄哭了。
她哭着道歉，说她不该让哥哥背着的，明明她不是哥哥的妹妹，却还这么娇气，害的她的脚板心都给磨破了皮，流了血。
最后，哥哥安慰耀妹，妈妈也忙着去哄耀妹，弟弟生气推了她一把，却没有人给她的脚板心上药。
弟弟会偷偷的背着人警告她离耀妹远一点，不要惹耀妹生气，不要欺负耀妹。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没有欺负耀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她，还要说她欺负耀妹？
可爷爷不在，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
她只能躲在被窝里头偷偷的哭。
她也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在她的眼中，他们都只是陌生人而已，都是帮耀妹的陌生人。
他们会非常的疼爱耀妹，他们无条件的偏爱耀妹，不管耀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只信耀妹，不会信她的。
她争辩过，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渐渐的，她也就不再挣扎了。
他们说她是远房亲戚，那就是远房亲戚吧，他们说她欺负耀妹，那就欺负耀妹吧。
成绩跟不上，那就跟不上吧，反正也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再像是爷爷那样摸着她的头夸奖她了。
她只盼望着，自己可以早点儿长大，快快的挣钱，早点儿回去看爷爷。
然而等到她上初中的那一年，爷爷也死了，是为了上山采蘑菇给她寄过来的时候，摔了下去，直接就没了。
她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