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筝回母家后,父亲明思海头一回见她。
闻言,明筝定了定心神,重抿鬓发,径自朝上房而去。
“爹,您找我?”
书房门前传来女儿清润的嗓音,冷静干脆,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的尾音。明思海浅蹙眉头,觉着这把嗓音听来有些陌生,像某个从来不识之人。年幼时的娇憨天真当真一丝都没有剩余。
他顿了顿道:“进来。”
推开的门犹有万斤般重,明筝知道,今日就会知道自己的前路,应当何去何从。
身上朝服尚未换下,不知是否今夜外头天气有点冷,她周身带着几许幽凉,动作规范地蹲身行礼。
若用一把尺子去量,低头的角度,弯膝的弧度,大抵都跟书卷上教诲的一模一样的吧?
明思海教导儿女自来严格,明家每一个男女,从来不可行差踏错,否则便是有辱门楣,给这书香世家的百年清名抹了黑。
无疑,明筝在婆家不能见容,在明思海瞧来,是件大逆不道的错事。
“坐。”他开口。
明筝在他面前的铺垫上跪坐下去,顺手提起茶壶替他续了杯君山银针。
在他思量如何开场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地倾吐了意愿。
“爹,我与梁霄没法走下去了。我想还家。”
她声音很轻,虽是祈求,也并未显现出女儿家该有的娇气。
好像冷静的在说起别人的事。
她的表情从容平静,这么大的一件事,被她诉说得像是讨要一件不值钱的东西一般简单。
他持杯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探究地打量她的五官。
出嫁八年,她从那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长成了今天这样气度难掩风华毕露的宗妇。沉稳,大气,也威严。
“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半晌,他才收回视线开了口,“千百年来,谁不是在婚姻里一边包容体谅,一边委屈求全过完一生?哪个人生没有痛楚,没有波折?遇事便欲逃避,轻易便言生离,我是这样教导你的么?女书中是这样写的吗?”
“父亲。”她抬起头,平视父亲的眼睛,“您要我体贴丈夫,孝顺公婆,友爱叔伯妯娌,明筝自问做到了。可有些事,不是明筝一个人做到便够了。我是明家女,身上烙着明家的印记,我要尊严体面,要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一样,不弯腰不屈从的活着。如果一定要打断我的脊梁,拆分我的骨头,将我重塑成一个软绵绵站立不起,需要依附男人,依附旁人而活着的人……父亲,难道我也该遵从吗?”
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本不想哭泣,父亲最厌恶人哭,可在亲近的人面前,原来眼泪是止不住的。她所有的伪装功亏一篑,所有的坚强不复存在,她从来没有试过放肆的大哭一场,即便再孤独再无助,她也挺直腰背坚强的面对着。这一刻,软弱战胜坚强,她不能自已地在父亲面前掉了眼泪。
她抬手擦去不争气的泪珠,扬着头不许泪水再次滑落,她硬起声音继续说道:“一段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一个一眼看穿永远不会改变的人,父亲您教我,要怎么耳聋眼瞎的去蒙混一辈子?我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欺骗您,如果您定要我忍,以我一贯的性情,我大抵也是可以忍耐的,可天长日久过下去,我注定再也不是我自己,我会迷失原本的样貌,逐渐被改造成一个傀儡。一个父亲欣慰看到,乖巧可人的傀儡。一个梁家喜闻乐见,无怨无悔当牛做马的傀儡。我只是再也不可能是明筝,是您曾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那个闺女,父亲……如果那是您希望的……”
“阿筝。”他唤住她,打断她稍嫌激动的话音,“爹爹从来没说,要你磨平自己的性情,去取悦所有人。”
明筝定定的望着他,眼泪止不住了,一串串地往下流落。
明思海手掌覆在杯沿,望着掌心空隙处打着旋的水面,他长长叹了声,说:“阿筝,婚姻不是儿戏,这桩难处过不去,轻易放了手,更难的日子其实在后头。届时你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流言蜚语,我希望,你有所考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我想一想,你去吧。”
明筝攥住袖子,仰起脸唤他,“父亲,我……”
明思海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去吧。”
明筝眼底有挣扎,有困惑,也有不甘,可万般情绪,在长久的对坐中一一陨灭下去,最终化成一团看不真切的氤氲。
她没有坚持说下去,也没有再继续去问。
不论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这桩姻缘,都注定走向覆灭。她坚定自己的选择,永远都不会后悔。
次日,梁老太太上了门,在明家上院面见了明太太。
明太太满面寒霜,不假辞色,二人不欢而散,其后数日,明筝忙于斋戒抄经,直到初十。
初十这日,梁芷薇翘首盼望的宴会正日,梁家主母明筝没有出席。
此时的明筝乘车入宫,亲自捧着二十卷佛经送至慈宁宫。
太后却没有见她。
沉重的殿门内,她听见敬嬷嬷压低的抽泣声。
她站在院中那株香樟树下,感受到内里压抑的悲戚。
门被推开,陆筠垂首从内走出来。
他挺直的肩背透出几丝疲惫,微抬眼,视线落在她玉白的手掌上,厚厚一摞经书,她抄足数日才完工……
“侯爷,娘娘的凤体……”她开口关怀,声音里有他没听过的温存。
他抬眼望着她,轻轻牵了牵嘴角,“我、本侯命人送您上山,劳您走一趟,将这些经书亲奉到佛前。”经书是她所抄,自然由她相送最显虔诚。旁人没有斋戒沐浴,到底唐突了佛祖。
明筝听他如是说,便知此时他走不开。也许太后娘娘的情况十分危急。
她蓦然怔住,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楚。
他勉强笑笑,反过来宽慰她,“不必担心,娘娘吉人天相。”
“对,娘娘吉人天相,定会无碍的。”
陆筠听见这句,忽觉悲从中来。
外祖母最牵挂的是什么,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却永远无法满足她的心愿。
他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即便此刻与她面对面如此近距离的站着。
即便她美好的倩影便在此时完完整整地投映在他瞳仁中。
他不敢伸手去触碰,甚至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
他深切又痛楚的恋慕,何日才会终结。
放下了,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啊。
放下了,才能满足外祖母的心愿。
他多么不孝啊。
“侯爷放心,我会在佛前为娘娘祝祷。”她温声说,“神佛有灵,必会护佑娘娘千秋万岁,永世吉祥。”
千秋万岁,永世吉祥。分明都是□□凡胎,却抱有这样无法企及的奢想。明知是徒劳无功的宽慰,可听在陆筠耳中,狂躁的心绪,似乎被这把声音,这份柔情所抚平。
他摊开掌心,缓声说道:“明夫人,本侯……送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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