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耳朵发烫。
她刚才太紧张,打电话的时候把听筒紧紧压在了耳朵上,现在整只耳朵都红彤彤的。
池墨不疾不徐的声音让林清渐渐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没什么的。大不了,大不了就将妹妹接到自己身边,她自己每天盯着妹妹的教育,这辈子一定不会再让妹妹重走老路。
有了这个保底方案,林清一下子心定了。
这时她才发觉后颈凉飕飕的,伸手一抹全是汗。
放松下来才发现她刚才全身紧绷着。她坐在床边,固定电话放在床头柜上,一直前倾着身体紧握电话筒,现在颈椎又酸又痛。
林清换了一个姿势,她把固定电话后面连着的电话线拉长,把电话搬到枕边,自己躺在床上打电话。
酸痛的脖颈接触到枕头的一瞬间,林清又痛苦又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不行的话就只能这样了,谢谢池老师。”林清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
她和池墨之间的关系还远没有熟悉到可以夜晚打扰的程度,她今天的举动有些失礼,她准备再表达一番自己的感谢就挂电话了。
就在林清这样想的时候,电话对面传来一声轻笑:“放松下来了?”
林清有些诧异,池墨他是怎么听出来的?
池墨说道:“放松下来就好。”
他刚才告诉林清可以把妹妹接到身边这个保底方案,就是为了让林清放松下来。
池墨有些难以理解,不过是一点小事,为什么让林清这么紧张?
紧张到林清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都变了,头脑也不像平常那样敏锐,几乎无法思考。
在他看来,林清和妈妈在妹妹的教育上都偶有小错,但绝无大过。
林清的妹妹也是,或许有点小毛病,但也是个好孩子。
林清刚才的状态,池墨很难和她正常交谈。他具体讲了讲换城市、转学校、迁户口都怎么操作,既是给林清一个备选项,更是主要为了让林清冷静下来。
林清果然冷静下来了,她以为这次交谈已经结束了。
然而池墨真正想要的交谈才刚刚开始。
池墨对林清说道:“假如妹妹转学到杭州,她来到陌生的城市、转入全新的学校,遇到的问题一定比现在严峻许多倍。”
“如果连现在的小问题你都解决不好,你认为自己能解决好妹妹转学后的适应问题吗?”
林清愣住。
池墨两句话就让她打消了挂电话的念头。
同时池墨话里“小问题”三个字,又让林清心安。
林秀英一直觉得这是“一点小事”,林清被林秀英的不重视气死了。
原来在池老师眼中这也是一个“小问题”吗?
林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把电话筒换到另一侧的耳朵上。这通电话打得时间太长,电话机也在发烫了,林清把手贴在上面取暖。
一点点热度顺着指尖传过来,很舒服。
池老师既是老师,又把夏立教的那么好,林清相信他。
既然池老师也说是小问题,说明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池老师很明显更建议让妈妈和妹妹继续在家乡生活,妈妈作为教育的主导者。
林清冷静下来,也觉得这样更好。
“那我怎么才能让妈妈发自内心地认同,不能无原则地溺爱妹妹、不能无限度地奉献自己呢?”
池墨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身边有没有溺爱孩子的反面例子?”
这样的例子恐怕哪个人身边都有,林清略加思索就从亲戚邻居中想起好几个。
池墨说道:“那你不妨带着你妈妈去看看,让她亲眼看看溺爱孩子的后果,亲耳听听那些父母现在的想法。”
林清双眼一亮,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林清放下电话后,从床上一跃而起。经过池墨这么一梳理,她头脑一下子就清楚了。
她今天一着急,对妈妈说的话太重了。
林清心里后悔,想去和妈妈道歉。
恰在此时,她听到旁边的卧室们轻轻推开的声音。
林秀英走到厨房,打开抽油烟机,然后是擦的一声擦火柴的声音。
林清知道妈妈这是心烦在抽烟了。
林秀英抽烟,但是不想让烟雾熏到孩子,于是她抽烟的地方就固定在抽油烟机前。
每次抽烟先打开抽油烟机,让烟雾全都被吸走。
林秀英是怎么养成抽烟这个习惯的,程菲菲不知道,林清记得清楚。
程立群在外面生了男孩,和林秀英摊牌离婚。那时候林秀英没有工作、没有存款,大女儿刚上初中,小女儿还没断奶。日子有多难可想而知。
哭肯定是想哭的。
但是林秀英不愿意为程立群掉一滴眼泪。
于是想哭的时候就吃糖、嗑瓜子,嘴巴占住了,眼泪也就憋回去了。
制药厂里男人大多都抽烟,女人少一些但是也有。有人看林秀英这样就给她递烟:“你试试,比嗑瓜子顶用。你要是抽的少,比嗑瓜子还便宜。”
林秀英就这样开始抽烟。
一开始抽的都是散装烟,没牌子的,卷烟厂的师傅卷出来用大塑料袋兜着卖的。
这样的散装烟没有上过税,卖这样的烟被抓住是要去坐牢的,不过不关买烟的人的事。
等林清上了高中,散装烟买不到了,林秀英才改抽一包一包的香烟,依旧是挑着便宜牌子的买。
林清想着过去的事情,一步步走到厨房。
厨房里没开灯,林秀英的侧脸在对面楼窗户里透出来的光亮映照下,隐约能看到轮廓。
老式抽油烟机的嗡嗡声很响,林秀英没听到林清的脚步声,香烟上的一点红色时亮时暗。
直到林秀英抽完一根烟,关掉抽油烟机,才发现林清过来了。
“吓我一跳。”
林清上前搂住林秀英的肩膀:“妈妈,对不起。”
林秀英很不习惯这样直白的表达方式,她动作有些僵硬的拍了拍林清的背:“不生你气了。”
林清说道:“妈,我是真的害怕妹妹长大后不懂事,你老了老了还要操心受苦。”
林秀英在厨房里呆了很久,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样的黑暗,在微弱的亮光下,将林清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林清一脸脆弱。
林清从小就主意大胆子大,林秀英只怕她胆子太大闯祸,还从未在林清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她脱口而出:“别怕,有妈呢。”
林清打开厨房灯,调了一盘凉拌萝卜丝,红心萝卜用糖醋一拌,又酸又甜又脆。
家里有彩色虾片,林清起了油锅,虾片在热油里迅速膨胀开来,变成蓬松酥脆的一大盘。
林秀英茫然地看着林清:“这都十点了,你折腾什么呢……”
话音未落,林清就用开瓶器开了两瓶啤酒。一瓶放在自己面前,一瓶放在林秀英面前。
“咱俩喝一瓶再去睡。”
林秀英高兴了不高兴了都爱抽烟,林清不抽烟。虽然林秀英自己抽,但是两个女儿决不允许。
林清是高兴了不高兴了都爱小酌两口。
上辈子喝红酒,这辈子贵的红酒还舍不得买,便宜的红酒又入不了她的口,喝啤酒也一样。
林秀英拿起啤酒瓶,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嘬了一口。
“我真不生气了。”林秀英说道。
在林秀英眼中,林清晚上做打卤面、现在做下酒菜,都是在对她道歉。
林清小时候,林秀英日子艰难脾气就差。骂林清未必都是因为林清错了,也有林秀英自己错了的时候。
但是作为妈妈对女儿说对不起又说不出口,最后只说三个字:“吃饭了。”
林清看到林秀英的表情,就知道妈妈在想什么。
她心中暗笑,林秀英想多了。她做晚饭只是因为一家人总要吃饭,做下酒菜也不是在拐着弯道歉,而是想趁着喝酒从林秀英嘴里套话。
林清想找个反面典型警示一下林秀英。
但是她只记得反面典型二十来年后的情况,现在的情况她还真不知道。
一边喝酒一边吃菜的夜晚最适合闲聊,林清不动声色地和妈妈聊起了亲友邻居们。
“妈,窦阿姨家的儿子……”
“今年刚交了女朋友,可把你窦阿姨给高兴坏了!”
林清在心中划掉,这个不行。
“妈,赵叔叔家的女儿……”
“天天闹着要减肥,喝那个什么大印象减肥茶喝到进医院!”
林清又划掉,这个目前只有点小任性,还没犯大错误,也不行。
“妈,魏阿姨家的儿子……”
林秀英长叹一口气,先喝了一口啤酒才开口:“你魏阿姨家的儿子可真是不懂事……”
林清立刻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托人给他找了工作,他也不好好上班,成天和人去打牌。”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下了套,一晚上就输了两万多块,写了欠条,要债的天天去单位去家里堵他。”
“工作丢了,家里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林清立刻决定,就魏阿姨家的儿子了!
“妈,你以前不是和魏阿姨关系很好吗?现在魏阿姨家里遇到这么大事,我们去看看吧。”
林清是真不知道魏阿姨儿子这么年轻时就dǔ • bó欠钱被追债了,更不知道恰巧碰在这个时间点上。
但是林清对魏阿姨儿子印象很深,魏阿姨儿子的不成器认识的人都知道。
诈骗,坐牢,出来又诈骗,二进宫。
魏阿姨为儿子操碎了心,落下一身病。
这些都是林秀英对林清说的。林清当初忙事业,根本无暇关心别人家的事。何况魏阿姨家早就没什么往来了,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直到林秀英有一天对林清说:“你魏阿姨摆摊的二维码都是儿子的,她那个儿子收到钱后一分钱也不会拿出来给她。”
“只有现金才能落在魏阿姨手里。”
“但是现在带现金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一整天也碰不见一个。”
魏阿姨年纪比林秀英还大,那时候魏阿姨都七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