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月隐星稀,竹帘悬在高大的排窗上,细碎的穗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晃。风吹进窗宇,灯芯被吹的左右晃动,桌案上的光影也剧烈变化起来。一跳一跃的光线中,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放下笔,拿起灯罩,轻轻放在灯架上。
烛光瞬间稳定。那双手骨节分明,干净漂亮,在灯光下白的近乎发光,宛如上好的羊脂玉。顾明恪重新拿起笔,润了润笔尖,轻声说:“久不见母亲,今日母亲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顾裴氏坐在一旁的坐塌上,她已喝了一盏茶,而顾明恪始终稳稳当当坐在书案后,毫无上前陪着她的意思。顾裴氏有些不悦,她将茶盏放在矮几上,故意用上了力气,瓷器在案几上磕碰出刺耳的声音。
顾裴氏以为她将情绪表现得这么明显,顾明恪但凡有些孝心,现在就该诚惶诚恐地过来请罪了。然而顾明恪就像没听到一般,依然低头写着卷轴,毫无过问的意思。
仿佛顾裴氏不高兴,和他做自己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关联。
顾裴氏脸色越发难看,她忍着怒,问:“听说,你要去参加科举?”
“是。”
顾明恪简简单单说了个“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说明。顾裴氏等了一会,发现顾明恪就只是回答她的问题,多余的话一句没有。顾裴氏越发窝火,皱眉道:“荒谬!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和家里人商量,就敢自作主张?”
“我已成人,自身之事本就该自己拿主意,谈何自作主张?”顾明恪眉目淡漠,他没有抬眼,静静说道,“何况,祖父、父亲俱亡,母亲未曾跟去围猎,我便是顾家唯一主事的人。”
顾裴氏噎了一下,脱口而出道:“顾家虽然没人,但裴家还有许多长辈在,这种大事你一个晚辈懂什么,自然该请教你的舅父舅母,让他们帮你回话。”
连回话都要托别人帮忙,这种人生,可实在太废物了。依顾明恪的性子,他根本不想搭理无关之人,但顾裴氏毕竟是这个身份的母亲,赶母亲出门不太符合病弱公子的人设,于是顾明恪想了想,按照顾明恪的设定,温顺地认错道:“好。”
顾明恪说完好,又没下话了。顾裴氏气了个倒仰,他这是认错吗?他这分明在故意气她!
顾裴氏重重拍了下桌案,胸膛不断起伏,怒斥道:“我看你当真是被不知所谓的人勾坏了心,记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这几日东都接连死人,死者全是参加科考的学子,可见科举根本为上天所不容,参与者无一善终。顾家人丁寥落,到你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你父亲死的早,这些年是我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为了你的身体四处奔波,饱受折磨。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可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可对得起我?”
顾裴氏声音激动,说到最后已然带上了哭腔。而顾明恪侧脸依然冷冷清清,疏离淡漠,丝毫不为所动。正好一页纸写完,顾明恪放下笔,趁着等墨干的功夫,抬头很认真地纠正顾裴氏:“你的逻辑有误。妖魅食用的是青年男子,只不过最近时节特殊,年轻识字且深夜还游荡在街上的,多半是科举学子罢了。此妖并非专挑科举之人,不参加科举,也不能保证不被吃。你颠倒了因果,至于上天降罚于科举一事,更是毫无根据。你既然不知道真假,就不要乱说,最后若造成谣言,引发恐慌,你亦有责任。”
顾裴氏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大怒:“放肆,你胆敢教训我?”
“我在提醒你。”
顾裴氏捂住心口,越发觉得心绞痛。顾明恪没有顶撞她,也没有故意说伤人的话,甚至他语气礼貌,神情平静,看起来谦和极了。偏偏这样的表现最气人,顾裴氏甚至觉得他眼里压根没有她,他说这些话,只是实事求是、陈述因果,其中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无论顾裴氏说什么,都无法影响到顾明恪的心绪。
顾裴氏如同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她恼恨顾明恪不孝,也恼恨顾明恪不将她放在心上。顾裴氏冷着脸,问:“你执意要参加这次春闱了?”
“是。我既然答应了,自然要做到。”
“为什么?”顾裴氏紧紧盯着顾明恪的眼睛,恨不得透过他平静的表象,一直看到他心里去,“因为安定公主?”
顾明恪微微一怔,真心实意地发问:“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顾裴氏唇边冷冷一勾,自觉已经看穿了顾明恪的心思。顾裴氏变得从容起来,她靠在凭几上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没想到,你竟还有这等心思。大郎要和广宁公主订婚,你便盯上了安定公主。安定公主若是在宫里长大的也就罢了,但她被田舍人收养,学了一身粗野习气,听说还时常和男人厮混,毫无高门贵女的风范。圣人和天后现在是对她心存愧疚,但愧疚和怜惜都是一时的,等时间长了,圣人迟早会对她失去耐心。娶妻应当如大郎那样,娶一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惠的女子,安定公主不通礼数,举止粗野,不能进我们顾家的门。”
顾明恪听到这番话静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确实无意与她成婚,但这是我的决定,和她没有关系。夫人尚未见过李朝歌,凭什么敢说她不通礼数,举止粗野?何况,她为人如何都是她的自由,容不得别人评判。”
顾裴氏意外地挑眉,道:“你竟为了一个女子,顶撞我?”
“夫人是我的母亲不假,但是,这和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关系。”顾明恪同样平静冷淡地看着她,不疾不徐道,“你做错了事情,合该道歉。”
“好,好!”顾裴氏怒而拂袖,从坐塌上站起来,怒视着顾明恪说道,“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没当上驸马呢,心思就已经完全偏了。你舅父本为你准备了大好前程,好好的清贵郎官不当,非要接天后的招揽,去大理寺任职。你为了讨好天后和安定公主,竟然置世家的名声和风骨于不顾,那我倒要看看,没有裴家给你保驾护航,没有我给你疏通走动,你能不能在官场上混出名堂来!”
顾明恪无动于衷,点点头道:“我自己做的事情,自然一力承担。若没有其他问题,您可以回了。”
顾裴氏本是吓唬顾明恪,没想到顾明恪毫无悔改之意,还公然赶她走!顾裴氏气的不轻,心底当真生出一股狠劲来。她本来已经和裴家说好了,等科举结束后,将顾明恪安排到修史馆、崇文馆之类的地方,但是现在顾裴氏改主意了,明日她就去找裴思廉和裴思则,让他们不必管顾明恪授官一事。既然顾明恪执迷不悟,那就让他狠狠撞一撞南墙,顾裴氏倒要看看,没有她,顾明恪在大理寺能不能撑过一个月!
顾裴氏冷笑一声,拂袖道:“好,这是你说的,日后勿要后悔。你好自为之!”
终于要走了,顾明恪站起身,秉持着一个儿子的礼仪,目送顾裴氏道:“母亲慢走。”
顾明恪站在灯下,长身玉立,衣冠胜雪。他背着手而来,衣角扫过地面,上面的暗纹流光溢彩,他的脸庞映衬在灯光下,清冷疏离,宛如美玉。偏偏他黑发如墨,眉眼深致,唇红齿白,冷中又透着一股艳。
一个人身上,竟然能同时集中威严与貌美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他长得好看,偏偏行为举止无情无欲,两种矛盾的气质糅合在一起,越发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顾裴氏暗暗心惊,她知道自己儿子长得好看,但是世家养尊处优,代代掌权,只要不是底子太差,儿孙基本不会有丑人。年轻的世家郎君们长相都不差,曾经顾裴氏以为顾明恪和裴纪安长得差不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明恪变化越来越大,到现在,顾裴氏几乎要不敢认了。
顾明恪以前,长这个样子吗?顾裴氏恍惚片刻,回过神后,发现她竟然对着自己的儿子恍神了。顾裴氏拉下脸,用力甩了下袖子,推门而去。
绿绮进来送水,她刚刚靠近,正要开门,没想到门突然从里面摔开。绿绮吓了一跳,她见顾裴氏阴沉着脸,表情极其难看,再一抬眼,郎君冷冷清清地跟在顾裴氏身后。
绿绮便知道,夫人和郎君又发生争执了。或许也不能叫争执,因为每次都是夫人气得大骂,而郎君一言不发,最后,夫人越骂越气,怒而离去。绿绮微微叹气,夫人和郎君先前母子情分便淡淡的,但是自从郎君病了一场,醒来后,他们母子上人相处越发艰难,几乎每次都要闹得不欢而散。绿绮不敢多话,连忙笑着迎上去,跟在顾裴氏身后,问:“夫人,您和郎君谈完了?奴婢送您回去。”
“不用。”顾裴氏脸色冷的几乎结冰,讥诮道,“你们顾家的人,我支使不起。”
这怎么还上升到顾家了?绿绮脸色也尴尬起来,顾明恪倒没什么反应,他像没听懂顾裴氏的那句话一样,心平气和地对绿绮说:“天黑路滑,你送母亲回房,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