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不仅是帝后居住的地方,同时也是朝廷办公机构的集合。最中心是宫城,皇帝上朝、议政、起居之地,外面围着一圈皇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分布其中,皇城外面才是市井百姓。大理寺和镇妖司比邻,坐落在皇城之东。
裴纪安身为伴随皇帝身侧、记录皇帝言行的拾遗,平时办公场所都在宫城。他需要和顾明恪谈一谈,便告了假,往大理寺走来。
一路上裴纪安都在想,他见了顾明恪要说什么。裴纪安其实不懂他为什么来找顾明恪,但是他心里乱成一团,如果不亲自见顾明恪一面,他觉得自己会憋疯掉。
但是裴纪安无论如何没想到,他推门而入时,会看到这样一副画面。
顾明恪环着李朝歌,两人正在写什么东西。裴纪安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李朝歌为什么在这里,第二个想法便是,李朝歌为什么不躲?
李朝歌有多不喜欢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裴纪安再明白不过。她的排斥心理称得上病态,新婚夜时,裴纪安在饮合卺酒时不慎碰了李朝歌的手,李朝歌很明显地躲开,之后所有仪式都在忍耐。裴纪安倒并不是期待发生什么,但是按照常理,李朝歌千辛万苦将裴纪安抢过来,终于成了婚,李朝歌不想着圆房,反而比裴纪安表现的更像一个被抢的人,真的有些毛病吧?
嘴会说谎,表情可以演戏,但肢体语言不会骗人。裴纪安男人尊严受到挑衅,为此气了好几天,后来他发现李朝歌并不是排斥他,她是接受不了任何人接触她,连女皇都不行,倒也慢慢消气了。
然而现在,裴纪安的认知再一次受到挑战。顾明恪那么明显地把李朝歌圈在怀里,还握着她的手写字,李朝歌完全没躲,表情上也没有任何抗拒。这还是裴纪安认识的那个李朝歌吗?
裴纪安口中的话顿时卡住,顾明恪没有抬头,握着李朝歌的笔写完,才收回手,淡淡问:“何事?”
李朝歌知道有人来了,但她没想到是裴纪安。裴纪安站在门口没看清,其实顾明恪刚才并没有碰到李朝歌的手,他是握住笔杆写字的,只不过落到外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至于李朝歌没躲,那是因为顾明恪的举动中没有任何冒犯、攻击之意,他就是单纯帮她改字。如果换成别的男人,李朝歌肯定觉得对方另有所图,但如果这个人是顾明恪……李朝歌还真的相信,他没有风月心思,他所有举动就是单纯的帮忙。
他问心无愧,李朝歌也没有躲的必要。再加上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李朝歌很熟悉顾明恪的气息,她不方便的时候会让顾明恪搭把手,顾明恪指点她写字,语言无法表述时直接上手,也很正常。
奏折大体已经写完了,李朝歌不想见到裴纪安,便放下笔,说:“好了,既然少卿有客,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兄弟慢聊,我先走了。”
顾明恪问:“奏折还剩下最后一段,你会写吗?”
这话李朝歌就不爱听了。她回头,眸光流转,顾盼生辉,不悦地睨了顾明恪一眼:“我会!”
她背了一整套模板呢,怎么不会写?
裴纪安在门口见他们两人说话,言谈间满是熟稔亲昵。裴纪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李朝歌所谓的会写开头结尾,其实是裴纪安教她的。不过看她的表现,应当是忘了吧。
李朝歌收起东西,平淡冷静地和裴纪安擦肩而过。她眸光没有波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李朝歌走后,屋中陷入诡异的安静。顾明恪将李朝歌弄乱的笔墨一一放好,问:“裴拾遗特意出宫,所为何事?”
顾明恪用上了官职称呼,在皇城内,即便是亲戚也要用官职敬称,但是现在没有旁人,本不必如此疏离。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想多了,还是顾明恪为人就是如此。裴纪安远远在屋中坐下,语气同样亲近不起来:“昨夜我身体不适,早早就睡了,没能当面向表兄道喜。恭喜表兄升为少卿。”
顾明恪对此只是淡淡颔首:“多谢。”
李朝歌修炼在起步阶段,五感增强,能听到远处的动静,却还没有开辟神识,不能看到屋外的场景。然而顾明恪可以,他一早就知道裴纪安来了。
但是顾明恪依然握着李朝歌的笔,当着裴纪安的面写完了折子。顾明恪问心无愧,何况,裴纪安是李朝歌什么人,又是顾明恪什么人,顾明恪为什么要躲?
顾明恪应话后,无人开口,场面又陷入僵硬。裴纪安笑笑,意味不明地说:“表兄这一次去庐州可顺利?从庐州回来后,表兄和公主看起来熟悉了很多。”
顾明恪微默,随后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
顾明恪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赶客之意,裴纪安专程过来,显然也不是为了叙旧。裴纪安不再试探,干脆直接挑明了问:“表兄入仕半年,就从六品升到从四品,如此快的升迁速度绝无仅有。表兄能越级升官,可见圣人对表兄青睐非常,说不定,表兄要当驸马了。”
裴纪安这些话可以说毫无掩饰,哪有他往日温文尔雅的样子。这不能怪裴纪安,再君子的人,遇上情敌,恐怕都没法好好说话。
裴纪安只恨自己醒悟的太晚了,直到她抽身离开,他才发现自己的感情。其实他早就该明白的,甫一重生,他就对李朝歌十分纵容,李朝歌想要杀他,他也始终由着她。仿佛只要是李朝歌,无论做什么他都可以原谅。
只除了喜欢上其他人。
裴纪安忍不住想,如果不是顾明恪,他们现在并不是这样的局面。顾明恪才是那个后来的人,谁知道顾明恪是不是处心积虑,故意扮出一副冷淡仙人的模样,以此吸引李朝歌?
毕竟李朝歌的爱好,实在太稳定、太明显了。
顾明恪觉得不可理喻,若是在天庭,贪狼哪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顾明恪屈尊来人间帮贪狼渡劫,还要反过来被下属的下属质问?
但是顾明恪最终克制住情绪,在公言公,他现在在公务中,不能因为私人情绪影响任务。顾明恪没有说什么,只是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吗?”
顾明恪声音非常冷淡,但裴纪安还是捕捉到,顾明恪生气了。以前裴纪安不止一次问过类似的问题,顾明恪每次都冷冷回绝,明确说绝无可能,但是现在,裴纪安只试探了一句,顾明恪就不高兴了,还不轻不重地刺回来,说你也是这样。
这种转变很微妙,听起来似乎没有差别,但裴纪安却感觉出不同。顾明恪在隐晦地提醒裴纪安,圣人已经给他和李常乐赐婚了,顾明恪就差明着说,勿要多管闲事。
这份转变很耐人寻味,裴纪安表面上笑着,心里的冰刺却越发尖锐,裴纪安问:“表兄熟读经史,应当比我懂得多。我有一事不解,请表兄解惑。如果一个人错认了自己的感情,现在修正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应不应该告诉对方?”
顾明恪目若点漆,冷冷地看着他,裴纪安强梗着脖子回视。顾明恪的目光中压迫感十足,裴纪安渐渐感到吃力。裴纪安心中十分惊讶,顾明恪不是一个病秧子吗,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顾明恪面如寒玉,他看了一会,薄唇微启,不疾不徐说:“你是一个成年人,可以做任何决定。但是,一旦做了决定,就要承担全部后果。”
裴纪安终于明白了他自己的感情,想告诉李朝歌。但是,然后呢?
皇帝已经公开宣布了裴纪安和李常乐的婚事,虽然没有正式婚书,但皇帝一言九鼎,这件事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裴纪安马上就要迎娶李常乐,他和妻姐表白,岂不是徒惹事端?
皇室中最忌讳兄弟、姐妹争一人,这件事万一传出去,皇帝和天后要如何想李朝歌?太子,李氏皇族,甚至天下悠悠众口,又要如何想李朝歌?李朝歌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背负勾引妹夫的骂名。
裴纪安想到赐婚旨意,内心深深地沉下去。是啊,他已经求了赐婚,是他亲手斩断了和李朝歌的退路。现在就算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又有什么用?
裴纪安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可以不怕死,却不能连累父母亲人。顾明恪见他终于醒悟过来了,语气冰冷,最后一次警告道:“我提醒过你,一旦求了赐婚,就再无回旋余地。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勿要害人害己。裴拾遗,我还有事,请便吧。”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大理寺,他站在皇城东城中,阳光明媚,落叶萧萧,明明是爽朗的深秋景象,但裴纪安却觉得冷。他心脏那个位置仿佛空了一块,不断地往里漏风。
他恨自己懦弱,始终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但更恨自己不争气。李朝歌能走出来,他就不能吗?他确实喜欢过她,但那又如何。一个女人而已,如何比得过父母家族?裴家养育裴纪安成长,裴纪安理该为家族付出,李常乐温柔天真,也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光明坦途,相比之下,男欢女爱算得了什么?
裴纪安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时的情爱,等时间长了,自然会消散。他有他的责任和前程,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没什么好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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