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衡的目光就没有从玩具之灵身上挪开过。
今天的剧目是《玩具店大劫案3》,出场的玩具之灵特别多。主角是身手最为敏捷的骑兵和速度最快的赛车,双男主没有女主,公主就打了个酱油,基本上每个玩具都是本色出演,算是平均演技最出众的玩具话剧之一。
江祺试图从薛绍衡的表情中看出他所中意的玩具之灵是哪个。
遗憾的是,薛绍衡虽然是个喜形于色,完全控制不住情绪的人。但由于其表达方式的不同,就算他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你也很难从他脸上读出他真正想的是什么。
话剧演到了最后一幕。
“笔,笔。”薛绍衡拉着薛花的手小声道。
薛花秒懂:“纸笔?绍衡你要画画?”
薛绍衡连连点头。
“我去安排一个房间,要什么笔什么纸?”江祺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我们带了全套的绘画道具,就在那个什么火车酒店的房间里,直接去那里画就行。”薛花道。
江祺拍了拍脑袋,表示是自己想岔了。薛绍衡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敲定漫画事宜的,怎么可能不带绘画工具。
“那我带你们过去,从后门走。酒店的包厢空间稍微有点小,不如伱们直接去我的房间画,我的房间是个套房,有书桌。”江祺提议道。
薛花觉得可以,看向薛绍衡,薛绍衡对江祺的话没有太多的反应,薛花就知道他是同意了。
薛绍衡画画的时候没有太多讲究,没有什么他画画必须要一个人,必须要安静,旁边不能有人的奇怪规矩。
据薛花说,薛绍衡甚至没有专门的画室,他的画无论最终卖出了什么价钱,诞生的地点基本上都是家里的客厅。
薛绍衡平时最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客厅里画画,他画画的时候薛花甚至可以在客厅里看电视,打扫卫生,打电话,剁肉馅,包饺子。
薛绍衡的绘画道具也很神奇。
江祺因为江冰是学美术的缘故,对画家应该有的绘画道具还是比较清楚的。江冰当初读高中的时候,每次去画室回来的时候都跟刚从煤窑出来一样,知道的她是去画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打完仗回来。
在江祺的印象中,画画,尤其是薛绍衡这种完全可以称之为画家的人画画,至少是要有一个画板的。
然而薛绍衡没有。
他抱了一本江祺小学的时候,为了应付美术老师买的从来不画的同款绘画本,手上拿了一把铅笔就来了。
连橡皮都没拿。
江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种绘画本在他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的文具店卖5块钱一本。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物价飞涨,价格应该也不会超过15。
开过画展,拿过小奖,随便一幅画都能卖出至少5位数的画家就拿这个画画???
“绍衡从小画画就很随意。”薛花怕江祺误会,连忙解释,“就是他最喜欢的款式的绘画本,我给他买的第1本绘画本就是这个样子的。绍衡平日里只要有什么想画的都会先画在这个绘画本上,至于会不会把它画成成品的画作,完全看他的心情。”
江祺表示这个绘画方式还挺奇妙的,至少江冰没这么干过。
难道这就是江冰一幅画只能卖几十到几百不等,薛绍衡一幅画能卖几万到十几万不等的原因吗?
江祺觉得他得找个机会跟江冰说说,让她学着点。
反正江冰现在一天天的比他还闲,民宿和中介的事务全都交给了底下的员工处理(主要民宿和中介也没什么事情),游乐园里的店铺有游乐园的员工代为管理,江冰现在没有经济压力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富二代,就过起了橙子之前的快乐生活——
天天打麻将。
反倒是橙子在游乐园的运营部门当普通员工当得很开心,一个月3000多块钱,因为算是半个关系户,太过繁重的工作领导也不派给她。空闲的时候跑去太平镇客串一下NPC,更闲的时候跑到游乐园里去玩项目,坚持住家里,每天开车上下班生活作息都规律了。
据说橙子他爸妈现在逢人就夸橙子在游乐园里找了一份月薪3000的好工作。
“薛小姐,我们去沙发那边坐着吧。”江祺提议道,领着薛花来到的了堆满玩具的沙发边。
因为薛花和薛绍衡的到来,包厢里的玩具之灵们不能自由活动,只能装成正常玩具安静的呆在各处。
江祺把沙发上的玩具理了理,理出了可以坐人的位置,示意薛花坐着休息一下。
“江老板你似乎真的很喜欢玩具。”薛花看着一地的各式玩具,“我刚才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刚才在玩具剧场里,上台演出的那些玩具也都是你的吗?”
“算是吧。”江祺点点头,“这些都是我找专门的厂商定制的机械玩具,一开始是为了开本。哦,介绍一下,我之前是开剧本杀店的。现在经营重心放在了游乐园,我就把原先店里的那些玩具都搬到游乐园酒店我的房间里了。”
薛花对剧本杀完全不了解,甚至没听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江祺觉得薛花大概是把剧本杀当成某种舞台剧了。
“薛小姐之前爱听戏?”江祺果断转移话题。
聊到自己能聊的,薛花稍微坐直了些,有些拘谨地双手抱拳放在膝盖上,坐姿也显得端庄了许多。
“偶尔会听。”
“爱听什么剧种?”江祺现在自诩半个戏曲爱好者了,多少能聊点。
“有什么听什么。”薛花也是个半吊子,不是很想聊过于专业的话题,“我是粤省人,小时候过年村里会有戏班子唱戏,那时候听的应该都是粤剧。”
“后来大了出去打工,也没时间听戏,中间断了将近20年吧。绍衡是在9年前确诊的学者症候群,为了方便他治病我带他搬去了北平,等他开始画画并且有了一定名气后,我们的经济情况才稍微宽裕了些。”
“北平那边有很多剧院,没事做的时候我偶尔会去剧院买票看看戏,也不挑戏种,说句实话我也不太懂,就是看个热闹。”
江祺点点头,薛花就是冯灵口中她那个年代最常见,同时基数也最大的普通观众。
说懂戏不太懂,说不懂戏也不是完全不懂,只不过平常没啥其他的业余爱好,草台班子的戏票又便宜,偶尔手上有两个闲钱就会去看个热闹。
这种观众的反应是最实诚的。
就是因为他们半懂不懂,所以最能看出演员和戏的好坏。好戏就是好戏,烂戏就是烂戏,他们或许说不上来戏哪里好,演员演得哪里精妙,灵动嗓音有多么婉转贴切,但好坏戏她们是能看出来的。
这类观众汪杏花不懂,汪家班好歹是省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戏班,单看戏院的规模就能看出来汪班主混的还是不错的。汪家班的戏票贵,看戏的戏迷多少都有点经济实力,对戏都是有要求的。
冯灵则太懂了,她的起点足够低,成就也足够高。用冯灵的话来说,她这个红角是观众们用便宜的两文钱一张的戏票,一张一张买出来的。
在报纸上雇三流文人写小作文夸赞算不得真本事,让戏迷们花真金白银把票买走,场场爆满才是真本事。
这时候汪杏花就有话要说了,雇三流文人写小作文夸赞确实没有什么用,但雇三流文人嘴臭打骂战就很有用了。后者可能影响不到戏迷,但可以影响唱戏的人的心态。
做这种事情,她们行业毒瘤汪家班是专业的。
“那您觉得今天下午的戏怎么样?”江祺目光炯炯地看着薛花。
这年头像薛花这样的观众实在是太少了。
江祺接触到的人群,要么是像刘澜外公,齐丝奶奶那样的罕见的戏迷。要么就是刘澜这种知道戏曲,但基本不看,也不喜欢,知道京剧、昆曲、黄梅戏,但是完全不知道这几者之间的差别。
刘澜在认识冯灵以前,一直以为《女驸马》是京剧。
其实刘澜还算好的了,至少知道《天仙配》是黄梅戏,毕竟原先过年的时候在外公家看过一段。
秦灿一直以为《天仙配》也是京剧,她就知道《天仙配》一个剧名还是因为小时候看了电视剧,听家里人说过这是戏曲改编的。
上次聊这个话题的时候,刘澜直接就吐槽秦灿小时候没认真看电视剧,明明《女驸马》和《孟丽君》也有电视剧,为啥秦灿就记得天仙配。
然后两人就吵起来了。
秦灿觉得是因为《女驸马》和《孟丽君》剧拍得不行,不够红,她小时候看了没记住。
刘澜表示《孟丽君》yyds,是秦灿只记得神仙凡人谈恋爱,姐妹俩差点因为电视剧反目。
吵到最后劝架的人都已经忘了,两个人最开始聊的其实是戏曲。
那个劝架的人就是江祺,江祺觉得这两个人吵架的重点有点问题。
明明《牛郎织女》也拍了电视剧也很有名也是黄梅戏的经典大戏,还和《天仙配》一样是神仙和凡人谈恋爱的故事,为啥《牛郎织女》不配拥有姓名。
“今天下午的?”薛花想了想,因为只有小学文化,她也想不出太多的形容词。
“挺好的。”薛花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三个大众化形容词。
“真的挺好的,我之前没看过这出戏,看着还挺有意思的。”薛花怕江祺觉得自己敷衍,连忙补充道。
江祺知道这么问薛花肯定是没有用的,想了想换了另一种问法:“那和您之前在北平的剧院里看的戏比呢?”
江祺这个问题把薛花问住了,薛花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城市:“北平那边的更好。”
“不过那边的人多,时间也长,更热闹。”薛花努力找补,“你们这边的也不错,真的!如果演的不行,看一半我就不太想看了,之前我就看过那种看不下去的戏,最后是因为心疼票钱硬坐在那里看完的。”
江祺心里大概有底了。
他们游乐园这种‘草台班子’的普通演员演的小戏,要是真的能高攀首都剧院的戏才是有鬼了,没看冯班主他们连省剧院都混不进去吗。
不过现在剧团里有两个从省剧院挖来的临时工就是了。
“那北平的剧院上座率高吗?”江祺换了个问题。
“还行,我看的时候人都挺多的,不过年轻人比较少。我记得有一两场没什么人,可能是戏不行吧,那一两场的票也比其他的便宜。”薛花判断一出戏好不好是通过票价来判断的。
薛绍衡那边的画还没有画完,江祺就拉着薛花天南地北的到处聊。薛花是个很和善脾气很好的人,她这些年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基本上都是围绕薛绍衡,自己的个人生活乏味得有些可怕。
薛花和薛绍衡出生自一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薛花是长女,她下面其实还有好几个妹妹但全都被父母扔了或者送人。薛绍衡出生的时候其实是个正常小孩,在薛绍衡出生之前,父母常常把生不出儿子而遭受的歧视、屈辱和怨恨加注在薛花身上。
有了弟弟后,薛花才短暂的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可以上学,可以出去玩,可以偶尔吃糖,可以像每一个理应被父母爱的小孩一样生活。
薛花的第1次看戏就是在薛绍衡出生的那一年,在弟弟出生之前,薛花一家过年都不敢去外面看戏,怕被人瞧不起。
用薛花的话来说,薛绍衡就是照进她黑暗的生命中的第一缕光。虽然理由和逻辑都非常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
对于薛花而言,薛绍衡不像是她的弟弟,更像是她的儿子。在薛绍衡出生没多久后他们父亲就因为意外离世了,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母亲只能没日没夜的干活,在干活的空隙中抽出时间照顾孩子。
薛绍衡从小就是被姐姐带大的。他开口说的第1句话是妈妈,然后就是姐姐,教薛绍衡穿衣服的是薛花,教他说话是薛花,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也是薛花。
在他7岁那年因为意外撞伤了左脑,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傻子后,没有抛下他而是带着他离开封建的村子去城市里打工,带他看医生,坚信他和寻常的傻子不一样,一家家学校的去求,求学校收下这个特殊的学生的也是薛花。
薛花这些年打工,带薛绍衡看病,因为薛绍衡喜欢画画,即使再穷再苦也要省下钱给薛绍衡买便宜的铅笔和本子。等到薛绍衡成为画家,找到了正式工作,有了非常可观的经济收入后薛花也没有停止对他的照顾。
她知道弟弟没法适应正常社会,没办法独自生活,她不敢恋爱,不敢结婚,怕自己有了正常家庭后会做出和母亲当年一样的选择抛弃弟弟,怕自己会做得更过分,会因为私心把有绘画天赋的弟弟当然敛财机器逼迫他画画。
薛花这些年基本都是围绕薛绍衡生活,就连她唯一称得上是个人爱好的看戏,也是因为有了弟弟才开始的。
“其实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角度看,我这种人只怕是脑子有点问题吧?”薛花笑着道,“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为了弟弟辍学打工,不结婚不恋爱,走到哪儿都要带着他。我的名字是花,他却是绍衡,我们两个从名字看起来就不像姐弟。”
“但是……如果当年我和我们妈妈一样一走了之,把绍衡就那么扔在老家的屋子里,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而我又能怎样呢?我还是得辍学进城打工,或者找个人嫁了。我只有小学文化,也没什么一技之长,进的都是纺织厂这种不需要技术的工厂,就算抛下绍衡我这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过得多好,肯定不如现在。”
“相反,我可能会因为抛下年幼的弟弟害死他而愧疚一辈子。”薛花看着正在专心画画的薛绍衡,喃喃道,“不知道她现在还会不会记得我们……”
薛绍衡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和薛花对视一眼,冲她笑了笑,继续画画。
江祺看着薛花,觉得她的名字和她的人莫名的贴切。
她就是一朵小花,生长于杂草乱石之间,在狂风暴雨之中撑起自己的枝叶和花瓣,为边上还未发芽的小树苗遮风避雨。等到雨过天晴,小花再也长不动了,受她庇护的树苗已经悄然发芽,茁壮生长,长成参天大树。
“姐姐。”薛绍衡那边突然当下笔站了起来。
“画好了是吗?”薛花笑着站起来,“绍衡你今天一定画得很仔细,不然不会用这么长的时间。”
江祺也一并站了起来,问道:“时间很长吗?”
在江祺的认知里,画画是需要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