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欲言又止,也不敢太违逆着她来,怕被揍,是以低语了句“谢谢姐姐”就没再说话了,伸手朝司机扬了扬。
司机聪明地点头,驱使着车子从酒店的门廊下绕出去,很快淹没在冬日里暖洋洋的日光下。
车内过分的安静,只有车外高峰期的鸣笛声不时拂过耳边。
凌漾虽然原谅了人,但是拉不下脸主动去和他说话。
周颂又不敢没话找话,所以两人都各自坐着没有言语,连动一下都没有。
凌漾看风景居多,但是偶尔晃神时目光落在车玻璃上,能看到隔壁的男孩儿姿态闲散地靠入调低了的椅子中,在睡觉。
小混蛋昨晚居然因为她心情不好得喝了整夜的酒,没睡觉……这习惯可不好。
这份静谧却又美好一直持续,直到司机把路程开了过半后,开口问要去附二哪个门下车才打破了。
凌漾正要说话,隔壁的周颂微微醒来,闭着眼睛哑着声说:“去门诊。”
司机点头:“好的。”
凌漾扫了他一眼。
周颂坐起身子,伸手按住眉心揉了揉,最后把椅子调为正常模式,坐好,偏过脸问凌漾:“姐姐,你是……到了就走吧?检查没那么快。”
“不走,走了我还来干什么?”
周颂嗫嚅了下唇瓣,最后没再劝,只是问:“那你下午怎么回去?我,就不方便送你了。”
“我还要你送?”她满脸荡漾着茫然,“我送你你送我?玩呢?”
他一笑。
凌漾回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下午什么时候的课?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就上,来不及也没事,我们这教授挺风趣的,偶尔可以缺席一次。”
“嗯。手还疼吗?”
说话的时候,她还望着窗外,跟在照着表念书一样,没有感情。
周颂却知道,她已经在很温柔地关心他了,所以微笑说:“好点了,你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
他轻笑出声。
凌漾回眸瞪他。
对视没两秒,那边的人却忽然凑近。
本来两人是坐在车子两边的位置的,此刻他的身子微微向前面与她这边倾斜,左手的手肘撑在膝上,脸朝着她笑。
凌漾不明所以地问他干嘛。
周颂:“姐姐还不原谅我?”
“……”凌漾理直气壮道,“原谅你我就要关心你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原谅就好了,其他的,无所谓。”
“哼。”凌漾傲娇地扭过头去。
周颂盯着她白皙的侧脸看了几许,忍不住哄哄她:“我很后悔,姐姐。”
凌漾微微一顿,目光忽然从车窗外的憧憧树影聚拢到了车玻璃中倒映出来的那个穿正装的男孩儿身上。
周颂依然保持着那个与她靠近的姿势,语调诚恳柔和:“虽然你不想听这些废话,但是,我是真的很后悔,在充州第二次见面、以及在览市的时候,我几次想跟你说的,但最终都没有,总觉得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对不起。”
这都说了多少个对不起了,凌漾这一刻忽然想都没想的说:“好了,知道了,没必要说了。”
她语气也在不自知时回归为正常的低柔,软绵绵的。
周颂:“还有,小时候,要是那会儿没那么混,我也不会现在不敢说,对不起。”
凌漾蓦然转过身来看他:“哟,小时候要打精神病院的电话,现在不打了?”
“……”
他乖巧一笑:“姐姐。”
“你性子怎么变化这么大?嗯?”凌漾好奇地盯着他的五官,“长相嘛,其实仔细看还是有一丝以前的影子吧,我其实也很难准确想起你以前什么样了,毕竟都七八年了,但是你这性子是真的温柔了好多。”
“温柔不好吗?”
“哼。”她低头一笑。
周颂看她这状态,心彻底是安下来了。
车子在谈话中到了老城区附二医院。
上次来没有到门诊,凌漾很陌生。
老城区的医院也显得很有年代感,门诊大门屋檐贴着瓦片,像一个古建筑。
凌漾没来由地对那充州医科大很有兴趣,不知道是不是,也很漂亮。
下午的门诊人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穿梭在各个方向。
大厅中心处放了一架漆黑的三角钢琴,供志愿者演奏。
凌漾一进去就陷入在陌生环境中一头雾水。
正在仰头找指示牌的时候,忽然感觉手腕上一重。
压紧的力度让羽绒服的温度在皮肤上显得炙热,这温度渐渐再渗透到血液中蔓延到心脏,无端给人带来安全感。
凌漾来不及低头看,耳边就钻入一道熟悉的磁性低语:“姐姐,跟着我就好,我熟。”
凌漾扭头就看到男孩儿帅气的脸孔,自己都没有发觉地笑了,接着又很乖地迈开腿跟上去。
他只握了她的手腕不到三秒,一眨眼又松开了。
凌漾边走边看了眼他垂直一侧的手掌,唇角的弧度噙得愈发高了。
他确实熟悉,熟门熟路地给自己挂了个号,而且还知道周一下午骨科有哪些医生出诊,且其中谁的病人最少。
等电梯的人太多,两人换了楼梯上去。
楼梯间很安静,除了二人交错的脚步声外没有其他。
凌漾开口说话:“病人最少的医生是比较年轻吗?你不找个老专家什么的?我怕你手落下什么毛病。”
周颂:“不用,我就是想让医生开个单,拿去拍片,护士要能开我就不用医生了。那片子出来我也看得懂。”
“……”
凌漾悠悠哦一声,厉害了。
不过……要是检查出问题来怎么办?“你是确认自己手没大问题吗?无论哪个医生都能行。”
周颂颔首:“嗯,没事,就磕碰了下。那医生是我们学校的学长,我认识,应该没那么丢人。”
“……”
凌漾叹息,翻篇闲聊起这医院来:“我听说,附二的骨科相当厉害。”
“还行。”
“那你以后是从事哪个方向的工作?”
“神经外科。”
“是嘛。这个学科厉害吗?”
周颂一笑:“神外在医学领域上,一直以来地位是默认比较高的。”
“这样啊,”凌漾眼角瞅了他一下,对他的眼神多少带了点佩服,“那地位最高的是什么学科?你怎么不读?”莫名感觉他是个学霸,要读就读最难的。
周颂的声音蓦然低了些,含糊了句:“就是,神外。”
凌漾:“……”
哦,小丑竟是我自己,他原来是在谦虚呢。
凌漾轻咳一声缓解不自在,继续换聊天话题:“那你以后是在附二实习吗?”
“不确定,附一的神经外科其实是目前全三角洲最厉害的。”
“哦,这样,”三角洲是览市、充州与锡城,这几个都是大城市,能在这三个中间里最厉害,那是真的很行,“附一是在市区吧?”
“嗯,对,就你们那苇江花园不远。”
两人步行到四楼,再往左边去找医生办公室。
凌漾环视了一圈这医院的环境,随口喃喃了句:“术业有专攻,难怪姓陆的非跑这来住院,惜命。”
“谁是姓陆的?”
“哦,我那个追求者。”
声音落地,空气中忽然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
周颂看凌漾,她也悠悠看他,两人明显都想起了昨天她兴之所至的表白。
凌漾脚步停滞了下,随即状似想起来什么,说:“医生是你学长啊,那我就不用陪你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说罢她就转身了。
“姐姐……”周颂下意识喊。
凌漾加快脚步远离,哒哒下了楼梯,一口气下到了一层门诊大厅。
那挑空的大厅中央由上而下洒下淡淡的光,正好落在了石墨一般的三角钢琴上,像一束圣光在眷顾病人。
穿行的人各有心思,大多疾步匆匆,形色恍惚,没有人注意到那一方小温柔。
凌漾没来由想起了与周颂的第一次正经见面,在苇江花园,在那场忽如其来的骤风急雨中,他说,想见的人见不到,是一种损失。
他学医的,好像天生有一种看透生命与错失的明智,成熟得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学生,一个比她还小三岁的人。
她忽然明白自己具体喜欢他什么了。
…
楼上的周颂见医生,再拍片,又重新包扎了下手上钝痛的伤口,总共花了半个钟左右。
他学长调侃他那么着急是要去约会吗,今天可是周一,这是不上课啊。
后来没等片子出来他就下去,怕凌漾等久了。
从四楼下到二楼,转弯时感觉一阵光落在长廊上,光影斑驳中夹着一段悦耳的钢琴声。
他远远地眺望了一眼,本想继续下去,结果那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意外的画面,是以刹住了脚步,转身走到围栏边往一楼的门诊大厅望去。
从天而降的明媚光线中,一个女人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前十指飞扬,一袭烟蓝色礼服披着日光,妩媚又仙气。
周边围了一圈人,患者,医护,目不转睛地欣赏着。
周颂站在二楼围栏,从这个斜视的角度能看到女人微微低垂的细长眉眼,晃动于身前的波浪卷发,温柔起伏的灵动指尖。
她仰起头淡淡环视一圈,始料未及地就和他眼神隔空对上。
没想过他在那儿,凌漾下意识对着那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影笑一笑。
周颂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又听着那流水般动听的曲子,自己都毫无察觉地高高牵起了唇角,手上的钝疼也不知道忘却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