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河东城外黑暗降临。
在数量极多的鬼物集聚下,鬼气冲天而起,彼此勾连交织,化作沉沉黑雾悬于天穹,盖过天光,令此方天地间只余下无尽黑夜。
这片漫无边际的黑雾,及其所带来的漫长黑夜,被称作“黑暗天幕”,是大量鬼族聚集后必会显化的独特气象,亦是鬼族最明显的标志之一。
河东城外,三十万鬼物大军一反常态,安静无声列阵在前,疾速向城下逼近,原本闪烁着极端嗜杀与疯狂情绪的瞳孔内一片木然,无数猩红重瞳在夜色里幽然亮起,可怖诡谲至极,令人毛骨悚然。
说书人、影子客、红线郎,三个手艺人齐齐出现,分列于阵前,而在鬼物大军的最前方,鬼族的大修行者北离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长鞭,望向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城。
黑暗下的河东城一片死寂,城头黑影憧憧,来回奔走,北离见状嘲讽地轻挑眉梢,无需多想便知此刻城中必定陷入一片混乱——
在黑暗天幕的压制下,河东城外的大阵失效了。
北离想到昨夜那两批不顾一切向外突围,最终却只能在围追堵截下仓惶逃窜的人族修士,不屑地勾起唇角,轻蔑一笑。
看来河东城的人类确实已经穷途末路,不堪一击。
不过被一群毫无神智的鬼物围困数月,河东却也只能选择孤注一掷突围,去向北地魔族求援……河东城的修士必然在先前的内讧中元气大伤,已是无力回天。
如今鬼族大军已经兵临城下,黑暗天幕下永夜降临,天光尽灭——
这些人类还能作何抵抗?
不过是闭目等死罢了。
“若是人族都这样不堪一击,那可真是太过无趣——哦,好在还有我们众叛亲离,可怜又可悲的魔君冕下……”北离轻声呢喃,语气轻佻戏谑,充斥着高高在上的嘲讽与不屑。
“曾经剑斩鬼域,不可一世的沧澜第一人……如今还不是要依靠着主人怜悯才能苟延残喘?我倒想看看这位传闻中的魔君究竟有多大能耐……能让南明念念不忘千年。”
满脸冷然的红发鬼族轻哼一声,目光遥遥落在夜色深处。
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河东城完全陷落在阴影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城头一道白衣的身影十分醒目,即便相隔着极为遥远的距离,那种凛然高绝的姿态却依旧清晰可辨。
如一点微弱灯火,在黑暗中指引方向。
只可惜在北离看来,那道身影却始终形单影只,身前身后皆是无尽黑暗,孤立无援如被逼入绝境。他孤身一人,超然于世,却更显得飘渺无依,脆弱不堪。
不过荧荧烛光,如何能照亮黑暗?
北离举起手中长鞭,对准城头上那道几乎快被黑暗吞噬的白衣身影,似笑非笑低语。
“魔君冕下,您可要撑得再久一些,若是被我在这里抓住……南明可是会生气的。”
在他的注视下,城头的那道身影似是若有所觉,侧首望来,接着便抬起手——
“嗡——!”
随着一道响彻天地的嗡鸣声骤起,夜色震动,天光乍现,有万重金光自九天而来,强行破开漫天黑暗,化作金色辉光落入河东城内!
“嗡!”
又一道嗡鸣声响起,以河东城城墙向外三十里为界,河东护城大阵在顷刻间便被完全开启,笼罩在河东郡上空的黑暗霎时被驱散,被那金色辉光一路逼至城墙外五十里方才停下——
五十里外,一线之隔,便是鬼物大军所在。
北离面色微变,凝神去看大阵,神情错愕。
“河东大阵……这怎么可能!?”
他死死盯住城头上那道白衣身影,但对方却早已收回视线,只有身周始终萦绕着的浅金灵力流转不息,似是一个无声的嘲笑。
不过荧荧烛光,如何能照亮黑暗?
那道白衣身影偏偏只凭借一人之力,便引发九天异动,开启河东大阵,驱散了笼罩在河东城上空的黑暗天幕!
大阵开启后,河东城内天光大亮,一片光明。
而河东城内种种情形也因此暴露无余,顿时让北离周身气势更为森然阴沉。
城门紧闭,城上守卫森严,威势极重,望之便觉凶险万分,显然有大修行者坐镇城头。
城头两侧,绵延近百里的长城城墙隐没在阴影下,亦有危险气息隐而不发,如同择人欲噬的巨兽,沉沉望向战场。
城下河东军队分列数阵,早已集结完毕。在守城军队中,河东修行者亦混编其中。
武修出城,分散其间;道修分列于各个方阵,又有若干支队伍单独成阵,每支队伍由十数人组成,紧紧跟在大军身后;而在城内,所有剑修皆登上城墙,手中飞剑悬浮在侧,蓄势待发。
城内城外,城上城下,一片肃杀。
这一夜,鬼物大军彻夜奔袭,引黑暗天幕压制大阵,欲将人类打个措手不及,一举击溃河东防线。
而河东一方则布局更深,自更久以前便诱敌在先,人类大军谋划已久,严阵以待,就等着这一夜敌人来犯。
河东城内,所有人都已经做好准备——
与入侵者殊死一战。
城头,页安与陈前水站在诸多将士与修行者之前,神情凝重望向阵外。
消失已久的若空盘膝坐于众人身后,安然闭目,清心静气。
另一旁,顾璟已经取出空乌琴,正垂首擦拭琴弦,不时随意拨弄,泄出几道细碎琴音,恰到好处稳定城上城下众人心神。
在所有人身前,站着一身白衣的萧崇琰。
这位曾经一剑而出三千里,惊艳整个河东的亲王殿下并未执剑,只是沉默地站在城头,垂首望向自己掌心,眼中似乎根本没有城外对峙两军,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指尖,悬停着一朵精致美丽的浅金色琼花。
在黑暗天幕降临,河东大阵却忽然失去作用之后,河东城内确实曾出现过短暂的混乱不安。然而这份情绪却消散得很快——
几乎就在城头上不安的情绪即将蔓延的同时,萧崇琰便若有所感,心意微动,接着这枚王印自行跃出心湖,升至九天,散发出金色辉光,不过数息时间,河东大阵便被再度唤醒。
萧崇琰知道这是为什么。
东璜王印,本就是国势与王气的大道显化,天然便是守护疆域,抵御外敌入侵的圣物,恰与河东当前所面临的局势相符,于是自然而然被触发,顺应御下子民所愿,将河东大阵修复。
因此当万丈金辉自九天而降,驱散黑暗永夜,令河东光明再现时,他并未感到意外。
但此时此刻,当萧崇琰身前身后,河东城城上城下,都有无限期望与崇敬目光投注而来,尽数落于他一人时,萧崇琰却有些不习惯地皱了皱眉,眼中透出些许茫然之色。
他曾经为魔君时,人族憎恨他畏惧他,魔族敬畏他服从他,虽有三五好友,但到底各有立场,闲时可把酒谈笑,但若真正涉及自身立场,却也只能各自为政。
他虽被视作沧澜第一人,却始终孑然一身。
然而眼下——
有无数人视他为救世主毫不犹豫追随,愿奉他为主抛却生死而战,明知他剑术高绝并非柔弱无力之辈,却仍会忧心他体弱多病,争抢着要在他身旁护卫,唯恐他受到一点伤害。
两世之差,竟犹如天堑。
这种转变带来的感觉有些奇怪,很是别扭,让萧崇琰忽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