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很久了,端老。”萧崇琰有些疲惫地微微阖目,停顿半晌,才接着说出下半句话,“东璜王朝帝师……太傅大人。”
眼前的老者,是东璜女帝萧珞少时的先生,亦是萧珞与萧崇琰姐弟二人尚且弱小无力,在东璜宫廷中艰难生存,陷入绝境时,唯一那个向他们伸出手的人。
若没有端肃,便不会有后来名震大陆的女帝萧珞,而萧崇琰也早就会死在那一个冰冷绝望的冬天。
所以萧崇琰始终对这位老者保有一份敬意,而女帝萧珞一直将端肃视为自己最信任的先生——
可如今端肃在河东所为,却恰是利用了女帝的这份信任,断然背叛,不留一分余地。
萧崇琰从不会容忍背叛,也从不在意他们为何背叛,但对于端肃,他却必须替萧珞问个清楚。
“端先生,你为什么要背叛?”
—
“帝师?”
端肃的神色有些怀念:“端某远离朝堂已数百年,这个称呼亦许久未曾听过了……你能知晓此事,看来陛下确实对你十分宠爱。”
这位眉发皆白的老者负手而立,环视屋内众人,最后目光落在神情平静的萧崇琰身上,眼中笑意越发分明。
“殿下会怀疑到许意,原在我意料之中,但殿下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端肃有些好奇地问道,“今夜这番布局,若只为杀一个皮影师,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从一开始。”萧崇琰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你不该动那封红莲密信。”
端肃闻言神情微变,随即低低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从最开始你便已在布局,假作病重无力,困于床榻,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在暗处操控一切。
“皮影师放入陈前水身上的鬼念看来早已被除去?他刺伤页安,偷袭申应,想必都是在你们安排下的将计就计……最后你又让顾璟离开身边,做出一副孤身一人姿态。”
端肃的语气悠然平和,将萧崇琰的布局缓缓道来,满含赞叹。
“如此巧合,自然令人心动。”
“既然你已经看出这个巧合,也确定皮影师入局,今夜必死无疑。”萧崇琰神情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所说有多么惊世骇俗,“你又为何还要来赴死?”
站在一旁的页安霍然抬首,不敢置信望向那个气定神闲的老者,心道这怎么可能?
端肃与皮影师不是已经联手?他为什么要将皮影师推入殿下的局,亲手葬送自己的合作者?
他已经站在了陛下的对立面,如此作为,难道不怕鬼域报复吗?
“端某身为帝师数百年,前后辅佐两任帝王,又怎会不知鬼族的可怕?”
端肃似乎并不想回答萧崇琰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便如在向页安解释一般。
“待鬼族占据河东十二郡,鬼域投影落下,此方小天地自会破碎自毁,届时河东将从东璜王朝的版图上消失,而所有鬼族自然也将一同丧命于此,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他在说到以河东十二郡自毁换取鬼族全灭时,脸上神情十分理所当然,没有半分迟疑犹豫,似乎眼下河东十二郡数十万百姓为此而沦为鬼物,河东大地一片生灵涂炭,不过是理所应当,再寻常不过。
“如此一来,便可保东璜王朝又一个千年盛世。”
萧崇琰微微皱眉,觉得这番说辞似是有些耳熟,仿佛从前也曾经有人这样说过。
“荒谬!”
页安却已经怒斥出声,青衫读书人握着折扇的五指极为用力,指节泛白,神情怒不可遏。
“在你的计划中,河东十二郡整整四十万百姓都将沦为鬼物,为鬼域投影陪葬——这就是你的再无后顾之忧?”
“你如此作为,与鬼族又有何区别!”
“真是天真又无知。”端肃感慨一笑,望向页安的眼神遗憾又怜悯,“你如今正是觉得世间一切是非曲直都该分明,满腔热血与正义的时候,所以你不会明白。”
在页安越发冰冷的目光中,端肃平静地开口:“在大局面前,牺牲是必要的,不过是区区四十万普通百姓……若是只需牺牲一个亚圣,乃至是一个圣人便可阻拦鬼族入侵,保沧澜大陆千年太平——又有何不可?”
此话一出,始终安静无声的若空忽然神情骤变,蓦地看向主座上的萧崇琰,眼中浮现出极度愧疚自责的痛苦神色,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端坐高位的少年却始终神色漠然,望向端肃的眼神与先前并无差别。
只有顾璟微微侧目,敏锐地感觉到此时的萧崇琰似乎有些不同。
在那双沉静的黑色眼睛深处,似乎藏着一抹极深极重的疲倦。
“……若只需牺牲……又有何不可?”
端肃的话落在耳边,让萧崇琰有些晃神,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那句话很熟悉。
因为千年前在流云巅上,那隐匿在迷雾下的四人,也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以魔君冕下的九分神魂,半副剑骨,一身大道修为与圣人境界为祭,成全沧澜大陆千年太平盛世——”
“又有何不可呢?”
又有何不可?
流云巅上那一千个日日夜夜,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神魂剑骨被寸寸剥离,那种宛如凌迟般的剧痛一刻都不曾停歇,到最后他甚至都已经习惯,痛到极致后只余下麻木。
他亲手护下的沧澜大陆,要他痛苦万分得死去,要他死无葬身之地,要他永无来世。
要以他一人的万劫不复,来换取一个太平盛世。
他们口口声声说,有何不可?
……
……
满室寂静中,众人各有心思,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才从主座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自然不可。”
萧崇琰的神情很疲惫,看向端肃的眼神却很深:“鬼域投影必不会在河东降临,此地鬼气稀薄,高阶鬼族若在此降临,会被削弱太多。”
他心知那位鬼域之主极善计算,绝不会做出如此毫无收益之事。而这样说的意思,便是端肃所谓的谋划,不过只是一厢情愿。
但这句话落在旁人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端肃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神情淡漠的少年亲王,心里一动,眼中逐渐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
萧崇琰言语间,似乎对鬼域诸事极为熟悉,且那一句“此地鬼气稀薄”……任谁看到如今的河东,都不会认为这数十万鬼物汇聚之下,那浓稠到几乎不可视物的鬼气能够被形容为稀薄。
萧崇琰如此说,只能证明他曾经见过比如今更为可怖浓郁的鬼气。
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过去经历迷雾重重,如同凭空出现,身体病弱明明绝无任何修行可能,却偏偏拥有无可匹敌的高绝剑术与令人瞠目结舌的剑道天赋……
更何况若萧崇琰真是一个自小便被萧氏悉心保护的皇族后裔,他究竟要如何才得以见过那般鬼气?
端肃想了想,然后便明白过来,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在他心中,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殿下方才问我为何来此?”
老者负手而立,仰面望向主座上的少年皇族,面带微笑,一副温和长辈模样:“我明知这是一个请君入瓮,有去无回的巧合,却仍旧要来此——当然是为了试着杀死你。”
面对这般直白的索命宣告,萧崇琰看起来却并不以为意,只是神情有些疑惑:“你若愿与鬼域合作,本就无需东郡王在其中牵线。而你若要杀我,也并不需要背叛皇姐——”
“你错了。”端肃沉声开口,打断萧崇琰未竟的话,淡声说道,“我从未背叛过陛下。”
他脸上的神情极为郑重且认真,看向萧崇琰的目光中满是遗憾:“帝王无后,宗室无人,萧氏自然已经走到尽头。而东郡王境界高深,治国理政之才又极高,便是我这个先生为陛下排忧解难,千挑万选而择出的继任者……若你始终不曾现身,东璜王朝百年后帝位交接,自然而然。但你出现了——”
“一个萧氏皇族的正统血脉,自然该成为储君。但一个日日缠绵病榻,形同废人的病秧子,又怎么能成为一国之主,延续我东璜万载国运?”
这位为东璜王朝殚精竭虑数百年,先后辅佐过两任帝王的帝师轻叹一声,脸上神情似是无可奈何。
“萧崇琰,你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因为你的存在,东璜本该平稳的局势动荡不安,而鬼域入侵之势却已不可逆转……”
端肃的声音很平静,说出口的话却残忍得令人心惊。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稳定朝政,平衡势力,从头再来——所以只能请你去死。”
“喂,你在说什么——”
页安闻言眉梢一挑,正欲说话,却被萧崇琰摆手制止。
“你说的确实不错,只是——咳咳!咳咳咳……”
脸色苍白的少年出人意料地开口,并未表现出任何愤怒,同样十分平静沉稳,只是他说话至一半却蓦地剧烈咳嗽起来,积累至今的疲累霎时爆发,在骤然袭来的病痛下,萧崇琰双眸间一片灰败黯淡,顿时引来身旁众人的担忧注视。
顾璟毫不犹豫便握住他的手,以灵力在心湖间抚琴,为他梳理体内血脉与剑气,安稳心湖天地内的神魂大地和剑骨山脉,姿态极为娴熟,显然已做过无数次。
页安则跨前一步,从墙边来到萧崇琰身侧,收起折扇,束手而立,摆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护卫姿态。
而站在众人身后的澄水院僧人若空神情依旧安然,并未上前,手中却凭空出现一串佛珠,接着有梵文自佛珠上显化,佛光随之将几人笼罩在内,形成一座小天地,将病弱无力的少年牢牢护住。
从始至终,几人都没有任何言语,却像是心照不宣,极为默契地各自分工,于第一时间将萧崇琰护在身后。
端肃一言不发看着屋内几人各自行动,俨然以萧崇琰为中心,便连才相识不久的若空都能如此相护……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笑意一点点加深,像是终于肯定心中猜测那般轻声呢喃。
“体弱多病,不通修行,却偏偏有此剑道境界。如此善于伪装,惯会蛊惑人心……果然是这样吗?”
萧崇琰?
你怎么可能是东璜王朝的崇亲王殿下萧崇琰?
端肃低低笑起来,在众人莫名看来的目光中缓声开口,笑问道:“萧崇琰,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我既背叛女帝,又反水鬼域,不论你是何立场,此时动手都没有半点差错……还是你竟然谨慎至此,甚至不愿沾上一点被女帝厌弃怀疑的可能?”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奇怪,让页安与若空同时垂首看来,露出疑惑神色。
端肃所言……究竟想要说明什么?
端肃将一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萧崇琰,你不但深得女帝宠信,便连鬼域之主也对你另眼相待,下令麾下鬼族不得擅自接近……这般媚上欺下,左右逢源,当真好手段。”
他抬眼与萧重琰对视,神情温和,眼神却极冷:“让我猜猜,你方才为何如此笃定皮影师不会出手?”
萧重琰漠然看他一眼,微微扬起下巴,一言不发,那意思是“那你便猜。”
端肃叹息摇头,露出一脸遗憾神情,说道:“鬼域中但凡高阶鬼族,都会在心湖内饲养一只鬼念幼虫,将其炼化为自己的修行本源。此时此刻,你的那只鬼念在干什么呢?萧崇琰,现在你一定很想杀了我,对吗?”
“铮——”
在端肃提到鬼念幼虫时,顾璟按住琴弦,亦垂眸看来,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眼神却很冷。
就在前一刻,铮铮琴音落在萧崇琰心湖间,那涟漪四起的湖面中心,正飘着一只胖乎乎的黑色幼虫,四脚朝天,胡乱划水,和一金一银两个剑识小人玩闹不休。
那只黑色幼虫自然就是鬼念。
在风雪漫天的东璜边境,那座点着孤灯的小屋内,经由影子客的偷袭,悄无声息送至萧崇琰手中。
因此这世上知晓萧崇琰心湖内鬼念所在者,除他们二人外,唯有影子客背后的那个存在。
那是另一个世界至高无上的存在,整个鬼域的主宰,所有鬼族的主人。
鬼域之主。
既然如此,那端肃此言笃定至此,犹如亲眼所见,便未免教人觉得太过巧合。
“萧崇琰,你伪装得确实很好,甚至不惜杀死同族为自己佐证身份,但你还是露出了马脚。”
端肃却不知顾璟的怀疑,只当这个星河殿的医修已在自己提示下对萧崇琰起了疑心,顿时微笑起来。
“若你是东璜王朝的崇亲王,自幼离群索居,养病十六载,根本不可能见过鬼族,你如何能说出河东鬼气稀薄这般话语?你又如何能看出红莲密信被人动过手脚?”
萧崇琰默然不语,只是垂眸安静地看着自己掌心,轻轻按住肌肤下那道骤然活跃的黑线,微微用力,心湖间顿时传来微弱的呼痛声,随后再无声息。
端肃的指控太过令人心惊,亦十分在理,无可反驳,萧崇琰不说话,屋内一时间也无人敢于开口,于是陷入一片沉默。
在满室寂静中,端肃冷然看着上首沉默不语的萧崇琰,高声喝道:“我与鬼族不过是各取所需,彼此算计。而你,所谓的东璜王朝崇亲王殿下——才是那个潜伏在东璜王朝内,隐藏最深的鬼!”
……
……
屋内无人说话。
若空注视着萧崇琰的背影,神情复杂,几次张口欲言,最终却还是讷讷闭上了嘴巴;页安则沉吟着轻摇折扇,似乎正犹疑不决,满面困色;而顾璟面无表情,在萧崇琰于心湖间的连声警告下,终于放开按住琴弦的手,神色冰冷地看向端肃。
萧崇琰从端肃将矛头直指向自己时便在皱眉,直到此时方才眉头轻舒,似是若有所得,然后便安抚般拍了拍顾璟的手臂,转向端肃,神情有些遗憾。
他定定看了这位辅佐东璜数百年,功绩极高,备受尊崇的河东名士半晌,才轻声开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有些过了,你很无聊?”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信号。
“呵呵……”
下一刻,端肃的神情骤然变化,抿得泛白的嘴唇蓦地咧开,一阵轻柔鬼魅的低笑声突兀响起,回荡在屋内久久不散。
“萧崇琰,你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可真是废物。”
一道明显不属于端肃的声音低低嘲道,随后话音一转,又带上了无尽蛊惑与诱导的意味:“来我这里,萧崇琰,你知道什么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萧崇琰微微皱眉,站起身,金色剑气在指尖吞吐不定。他冷冷盯着端肃闪烁着猩红暗芒的眸子,只说了两个字:“离开。”
“啊,你是害怕了吗?”那道声音愉悦地轻笑起来,“知道怕……才是对的——!”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幽暗的鬼气自端肃体内倾泻而出,直扑萧崇琰而来,毫无滞涩地突破若空布下的佛光,于顷刻间将白衣的少年完全笼罩!
“你的面前只有这一条路,你也只能走这一条路……与我一起……”
细碎混乱的呓语声在萧崇琰耳边不断重复。端肃僵立在原地,猩红的瞳孔自黑雾弥漫后便逐渐熄灭,陷入沉寂,俨然一副被鬼念寄生,已然被夺取神智,沦为傀儡模样——
端肃身上,竟然也有着一道隐藏至深的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