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求的,是希望傅家能帮忙把她已有身孕这个消息送进地牢去,以好叫二哥临终前能了了这个心愿,不至于带着遗憾而去。却没想到,傅家带来的消息竟然是可以帮忙让她进地牢去见二哥一面。
文氏从没敢这样奢望过,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的。所以此时此刻,一向冷静的她,竟激动得红了眼眶,哭了出来。
“多谢夫人,多谢大人。”文氏有些失态,呜咽了一会儿后,又屈膝要在秋穗跟前跪下。
秋穗不求跪,忙拦着她,不肯让她跪自己。但这次文氏却坚持要跪,任秋穗怎么阻拦,她都不肯趁势起身。
秋穗见状,也没法子,就不再拦她了。
文氏跪着对秋穗道:“我原想着,你们若能不念往日的仇怨,能帮我把这个消息带进去给二郎,我心中都十分感念了。却万万没想到,你们竟会如此的以德报怨,竟还能容我们夫妇去见上最后一面。我知道,二郎他做错了很多事情,他太对不起很多人了,也太对不起你们余家了。你们不计较是你们有容人之量,可我若再不记得你们如此的大恩厚德,便是我不做人了。夫人,容我给您磕几个头吧,我现在除了磕头,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个恩情了。”
秋穗知道文氏是诚心的,也不想她日后一直带着这个执念过日子,所以便说:“我不拦着你,夫人想跪便跪吧。”又说,“我们对夫人的夫婿裴绍卿,自然是恨之入骨的,当年得知他竟敢只手遮天,做出那等事情时,简直生啖其肉的心都有,他怎么可以那么坏?可后来,当他自己认罪伏法了后,恨也就渐渐烟消云散了。他伏了法,为他曾经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了代价,一切也算能有个了断了。至于夫人……夫人不曾做错过什么,我也不必把曾经对他的恨转嫁到夫人身上。而如今所做的这些,也算是举手之劳吧。我们未来也会为人父母,所以,心中难免会有点怜悯之心在。但当然,这个情分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而非他的面子上。”
“我知道,我都知道。”文氏更是感动的热泪滚滚,“夫人说的这些,我心中都明白。但即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也十分感激夫人的。都说夫妇乃一体,他当年造下的那些罪孽,我未能成功阻拦下,其实我也有错。”
如今再说这些错不错的,俨然毫无意义,秋穗也不想再谈这些。所以,秋穗喟叹了一声后,又俯身亲自去扶起了文氏,她温声道:“来,夫人起来说话吧。”
*
傅灼私下里打点一番,送文氏进去同裴绍卿道个别,还是不是什么难事的。
所以,这日正午,趁着换班之际,文氏便被送进了地牢内。裴绍卿还如之前一样盘腿阖目而坐,突然的,一个狱卒过来拍他的牢门,然后大着嗓门粗鲁道:“罪人裴绍卿,有人过来看你了。”
裴绍卿不知道是谁,只是缓缓睁开了眼。但当瞧见站在地牢外那个人的脸时,他倏尔惊得站了起来。
“茹娘!”裴绍卿这会儿眉眼突突直跳,生怕会再有什么事端,忙压着嗓子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快走,这不是该你呆的地儿!”
那边狱卒将锁打开后就走了,临走前还嘱咐了文氏道:“娘子略留一会儿便走吧,这里是死囚牢,的确不是该娘子来的。”
文氏悄悄塞了一个银锭子给他,自然也说了好些软话:“有劳大人了,我略呆一会儿便走,绝对不为难大人。”
那狱卒悄悄暗中掂了掂银锭子的分量,然后笑着说:“夫人不为难就好,我去那头给夫人盯梢,但凡有异动,会立刻提醒夫人。”
“多谢大人。”文氏朝他告谢。
狱卒离开后,裴绍卿便又立刻问:“夫人怎么进来的?”
文氏把带来的一些好酒好菜都一一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在了小案上,然后才回他话道:“是我找了傅家五夫人帮忙,他们夫妇帮我的。”
裴绍卿愣了一下,似是全然没想到般。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
傅裴两家其实没什么仇怨,不过是分派两位皇子,拥护的人不同罢了。如今裴家彻底倒了,大皇子再无外戚拥护,那么傅家同裴家,也就不再有仇怨。这种情况下施以援手,凭他对傅家那位五郎的了解,他还是做得出来的。
裴绍卿一时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如今妻子近在眼前,他不免也会在想,若当年没那么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去走了另外一条路,如今是不是又会是另外一番结局。
起初文氏在半蹲着摆酒菜时,裴绍卿还没发现她的异样。可当她直起了身来站在他面前,他从上到下好好打量她时,这才惊然发现她竟胖了些许。脸圆了些,腰身也粗了。
再定睛仔细打量她腰腹时,裴绍卿有个疑惑即将脱口而出。
文氏自然看出了他的疑惑,所以她在他问出口之前,直接主动说了出来:“二哥,我又有了身孕。如今将五个月了,你瞧,都显怀了。”说罢,文氏将自己宽大的衣袍贴着腹部往身上压了压,那小腹处,已经很明显的显出了一个弧度来。
这是怀了,这不但是怀了,这还是保住了。
从前妻子不是没有怀上,十年间,也有过几回好消息。只是,每回都还在养胎中,就又没了。
如今这般,能留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
便是裴绍卿早看透了生死,这回也是又再次动了真情,痛苦的哭了起来。
文氏知道他此刻心中是怎么想的,他定然是后悔了的。他肯定在想,若他此刻没被判以极刑,他还有能出来的那一日,能陪在她身边,能看着她一朝分娩,能陪着孩子一起长大……那该多好。
“二哥,这已经是极好的了。”文氏也很难过,但她极力忍住了,“大夫说我的胎很稳,只需好好将养着,就一定没问题。二哥,你我如今也能为人父母了。”
“嗯。”裴绍卿搂抱着人哽咽,他将脸埋在妻子的颈窝处,“对不起,我真的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如今再言悔过,已然毫无意义。文氏知道一切早尘埃落定,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了,所以,她面对丈夫的忏悔,也只是说:“嗯,知道错了,咱们改了就是。如今为自己曾犯下的错受罚,待十八年后,又可以重新做人了,到时候,定要好好做人。”
夫妻一起抱头哭泣,但也不能相处太久。没一会儿,狱卒便过来请文氏出去了。
二人都稍整了一下衣裳,文氏临别前,站在牢栏外同丈夫道别道:“二哥,我走了。你放心,我会好好过余生的日子,你不要牵挂。”
“嗯,好好过日子。”日后若再遇到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就改嫁了吧。
但后面这句,裴绍卿始终没勇气说出口来。
裴绍卿手脚皆被镣铐铐着,他不能追随她太远,只能目送她离开。
直到妻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视野,裴绍卿这才蹲了下去,埋首哽咽起来。
此次一别,即是永别。余生……他没有余生了。
这一刻,裴绍卿忽然想到了年少时期的事。当年裴家,还是东湾巷里的一户小户人家。家里宅子不大,兄弟姐妹们挤住在一起,日日吵吵闹闹的,十分的温馨。
若人生可以重来,他一定会选择另外一条路。只是……人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冬至这日,地牢里传来了消息,说是裴绍卿自我了结了。
还没等到极刑那日,他自己结束了性命。
*
转眼又是一年春,傅灼任将满,请旨外放为官,天子萧奕同意了。
如今裴家已倒,傅家却仍如日中天,萧奕心中自有自己的盘算在。
中宫皇后多年来只育有一女在,多年无子。萧奕百般思虑后,便寻了个机会,趁势把当年宸妃所出的大皇子记到皇后名下。
储君虽仍未立,但天子此举自然表明了立场和倾向。大皇子再无外戚干权,二皇子却有母妃傅贵妃,有外戚傅侯府……在二位皇子尚瞧不出才情品性有明显高低之分的情况下,举朝清流之贵自然也会更倾向于大皇子日后为储。
且皇后母家并无太大权势,故对天子此举,群臣并无异议。
贵妃近来身子一直不好,从去岁秋时起,就一直断断续续的缠绵于病榻之上。太医来诊,说贵妃是心病,乃心思郁结所致。原以为等过了年开了春后,贵妃身子能够有所明显的好转,却不想,反倒是在春寒料峭时,病得更重了。
萧奕自然知道贵妃的心病所在,但他在这件事情上,却是不能如贵妃所愿的。他是天子,他必须要权衡朝堂局势,哪怕再爱,也不会拿储君之位当儿戏。
所以,贵妃病中时,萧奕倒常过来昭仁宫这边探望。只是对贵妃心中有求,所要,他给不了。
傅贵妃自那次提了朝堂之事,然后被萧奕斥责了一顿,之后她就再没提这些。她还如从前一样,天子来看她了,她就笑脸相迎,若不来看她,她也不会再一心等着。
她心里有苦,有憋屈,但却无人能诉说。日子久了,抑郁成疾,便坏了身子。
她也想过,要好好振作起来,也想过要不再把这些事放心上,可是……她似乎很难做得到。她同他总角便相识,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当年若不是温懿太后临时横插一手,干预了他的婚事,她其实是要嫁给他当妻室的。
傅贵妃身子每况愈下,连皇后都担心了起来。这些日子,皇后也常常往昭仁宫来,也时常会宽解傅贵妃一二。
季皇后同傅贵妃之间,一直和睦相处了多年。连外人都赞叹,说是季皇后处理六宫,傅贵妃协理六宫,将内宫上下打理得是井井有条,古往今来,倒嫌少有天子的妃嫔能和睦如此。
季皇后不是一个爱争风吃醋的人,傅贵妃同圣上的感情,她心中也一直都很清楚。想当年,姑母突然点了她嫁晋王为正妃,她心中还觉得对不住傅贵妃过。
她当年也是有过心爱之人的,可拗不过命运嫁入了晋王府后,她也就认命了。拿丈夫当家主待,拿他的那些姬妾妃子当同僚,这样一想,心中便能好受很多。
人生在世,不过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若日日不忿,活在不甘心之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对圣上不那么爱,只有扶持和敬重,所以季皇后每每待后宫中的那些女人,都十分宽厚。尤其是待傅贵妃宽厚温和。
她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看着圣上和贵妃之间横插出一个宸妃来。说实话,易位而处,若她是贵妃,她应该也会难过的。先是正妻之位被季家抢了,后又是喜欢的男人的一颗真心,被裴家抢了。
之后的十几年,宸妃仍深深烙在了天子心中。每每裴家出个什么事,天子不计较、或宽以待之,再去委屈傅家时,对贵妃就是一种凌迟。
“你也要想得开些。”季皇后劝她,“你我都到了这把年纪了,其实很多事都要看开些才好。你瞧你,如今都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了?你若这样折磨自己,他放在心上还好,可他明知道你郁结所在,却也不为你考虑一丝一毫,你还这样作贱自己干什么?”
傅贵妃一脸憔悴的卧靠在床头,闻声轻咳了几声说:“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娘娘为臣妾之心,臣妾心中是明白的。只是……只是臣妾实在没用,臣妾做不到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