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都坐一张大圆桌,近二十人,席面上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同学,彼此回忆过往,笑着打趣调侃,说安问以前的事。
热闹间,女生总看安问,任延便总看她。
暗恋者熟悉暗恋者,因为他们拥有同样的眼神。
平心而论,她不仅漂亮,而且性格脾气似乎也很好,讲话温声细语慢条斯理,有一股这个年纪的女生难见的沉静。
或许是看得多了,席散后,一群人吹着风,在外面等出租车去KTV时,安问笑问他:“你干吗总看宁宁啊?”
“她怎么不叫你问问?”
谁都叫安问“问问”,独有女生连名带姓叫他“安问”,两个字连起来,生出与“问问”与众不同的特殊性。
“我怎么知道。”安问笑了一下,“你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吧?要不要我帮你介绍?”
电联调度的出租车来了一辆,一群学生呼啦一声围上去,我要跟你一车,你要跟我一车,安问叫住那个女生:“宁宁。”
女生原本就没去凑热闹,在夜风中微微转过脸,长卷发被风吹乱:“嗯?”
“你等下,跟我一车。”
一阵起哄的怪笑怪叫,女生微微笑,点着头,在霓虹灯影下站得笔直,穿着玛丽珍皮鞋的鞋尖轻轻地点着水泥地面。
任延有些意外,更有着淡淡的自嘲。他勾了勾唇,用他一贯玩世不恭的语气问:“你认真的?”
安问笑了一下:“没有,逗你的,等下你跟小望他们一车先走,我跟她一车。她比较安静,跟别人坐一车会不自在。”
任延点点头,没再说话,揣在裤袋里的手不自觉捏紧。过了半晌,终究没忍住,在高悬的路灯下,他注视进安问的眼眸深处:“如果我说我真的想认识她呢?”
安问似是没料到,神色一怔,心里的不自在很直观地反应在脸上。他勾了下唇,“还是算了吧。”似乎有商有量的语气,但任延知道这就是他的拒绝。
“你舍不得?”他明明白白地问。
这是任延第二次心脏觉得疼。他终于懂得,暗恋的人,不仅靠近他、快要亲到他时会觉得心口疼,知道他似乎原来心有他属时,也会发疼。并且是百倍、千倍的疼。
疼到他不能呼吸、不能维持挺直胸膛的姿态。疼得他要躬下身。
安问迟疑了一下,没说话,对他意味不明地点了下头,去安排剩余的同学、剩余的车辆。他走得那么急,似乎要逃避任延的这个问题,因此并没有看见任延变幻的脸色。
他的脸色僵冷了下来,却是色厉内荏,若非路灯昏黄,恐怕会出卖他的苍白。
车来了,安问目送他跟卓望道及另一个同学上了车。安问俯身在窗边打招呼:“待会儿见。”
剩余两人都回他待会儿见,任延坐在里侧,应当是不方便吧,安问心想,他没有回他,而是不合时宜地、专注地看着手机,像是不知道该干什么。
纵使包了最大的包厢,被二十几个学生一坐也显得拥挤,歌单转眼之间就预约到了几十首之后。一群人先齐声给安问唱了生日歌,祝他生日快乐,嬉闹着起哄着许了愿、切了蛋糕、灌了整整一满杯啤酒,才算走完了过场。
去走廊上透透气时,叫宁宁的女生追了出去。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的吧。”她微笑着说。
“你吃蛋糕了吗?”
“别这样。”女生说。
安问糊弄不了,脸上神情无奈下来:“谢谢你今天来参加我生日。”
“谢谢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也还是邀请了我。”
“我们是朋友。”
“嗯,虽然我竞赛总是输给你。”
安问笑了一下:“去唱歌吧,好不好?”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
“两年了,你觉得我如何呢?要是你今天拒绝,那我们就北京见。”
安问又笑,脸上无奈加深:“你吓我啊。”
“安问,”女生叫他,往前移了两步,靠他很近,隔着身高差仰望他:“不如试一试,好吗?”
安问被酒精浸染的脚步虚浮,被她靠上肩膀时,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扶住了走廊壁上的罗马立柱:“我……”
女生的身体带着香水的花香,那是与任延截然不同的气味。安问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时刻,他想起了任延。他要说什么?忘了,只有萦绕在鼻尖的发香,说不上好坏喜恶,只是让他神志不清。在女生“我知道你对我也有好感”的声音中,包厢门被打开,任延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包厢里的歌声被门阻隔,走廊上好安静。
安问更紧地握住了罗马柱,想要推开女生的冲动很直接,只是还没有动作,便看到任延对他点了点头,脸上是难以辨认的遥远笑意。是的,他勾了勾唇,近乎礼貌的表达。
那一晚,安问不知道任延是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人送他出去坐车,又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过去的几年,任延总是陪他到零点前的最后一秒,说最后一声生日快乐。因为那样就是从头到脚从早到晚从晨到昏的,圆满的快乐。
损友们的小群得到由当事人发的最新消息:“他喜欢女生,在十八岁这天脱单了。”
“Jesus!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损友们关切。
回程的出租车驾驶平稳,是任延的手指抖。
“还好。”他如此平静地回复,维持了自己骄傲的体面:“也许是有了预感,所以真正发生时,不算接受不了。”
他只是需要睡一觉,迫不及待地,需要睡很长、很长的一觉。
“你要跟他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出租车司机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窥探。这个乘客好奇怪啊,他失笑出声,似乎是为了一件好笑的事情哭笑不得,而在下一秒,他却用宽大的手掌抵着额头,肩膀抖动着,热泪从掩住的双眼滚落。
回忆到去打耳洞的痛时,安问从地下铁的掩体通道出来。华灯初上,十月份的晚风咋暖还凉,吹动少年白色的衬衫衣摆。
地铁口有卖鲜花的小姑娘,安问抽出了一束郁金香,扫码付款。
帖子里已经盖了五十几页高楼了,他顾不及看,自顾自更新:出地铁了,三分钟路程,顺便买了一束郁金香。
他用语音打字,手机抵着唇边,随着脚步微喘:Y第一次送我花的时候,送的是白色郁金香,那个时候我十六岁,他叫我南洋公主,很想打他。
小区管控很严,但物业是任五桥公司自有的,岗亭里任何一位保安都对安问很熟悉了,并不阻拦他。乘电梯,上三十三楼,按了许久门铃,久到以为没有人在家。
帖子更楼快得可以用闪电来形容,无数人问:
所以你喜欢他吗?
你喜欢Y吗?
都找到门口了,拜托请告诉我你一定喜欢他!
安问在键盘上敲击下两个字母时,门开了,Y——任延一脸烦躁地扶着门框。看见是安问,他脸色明显一怔,收拾了神情:“是你?”
在明知他喜欢异性的情况下、在深深的暗恋下,还要当他最好的朋友一事,残酷得令人难以立刻接受,即使是任延对自己这么狠的人,也需要时间去缓慢地适应。他已经躲安问快一个月,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借口篮球队新赛季训练,天天把自己泡在体育馆里。
安问抱着白色郁金香:“吃完饭了吗?”
任延不自觉顺着他话题:“没。”
“我生日那天,你为什么早走啊。”安问的话题跳得很快很远。
任延愣了一下:“说过了,身体不舒服。”
“是看到宁宁跟我一起,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吗?”安问自顾自地说。
“不是。”
“我们没在一起。”
“我知道。”任延勾了勾唇。
“你知道打耳洞有多痛吗?”安问又跳话题。
“你也说过了,很痛,”任延看着他的右耳,语气温和了些:“还在发炎?是不是应该带银针?这个是铂金的,等彻底长好了再戴。”
“但是我喜欢。”
任延刚睡醒,这场午睡又长又晚,以至于他现在反应迟钝,全凭本能和情感驱使。他怔了一下,心里毫无缘由地感觉到痛。
“是要送给谁吗?需要我给你……定制的电话?”他礼貌地问,扶着门框的指骨泛着白。
安问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带有难过的困惑。他微微抿起唇角:“任延,我是不是让你等太久了。”
是否等了太久,他的Y,耀眼的、骄傲的、独一无二的Y,才会问出这样不自信的问题。
任延没听懂他的话,下意识说:“没有。”话音出口也觉得荒谬,便笑了一下:“等什么?”
安问怀抱着花,仰起下巴,清澈的双眼一瞬不错地、仅有唯一地凝望着他:“对不起,明白过来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么一件简单的事,竟然让你等了这么久。”
任延愕住,喉结咽动,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是那种喜欢,成年人的、爱情的喜欢。”安问听出了自己不明显的哽咽,鼻尖的酸涩更是明显。
好丢脸啊,只是短短的几站地铁,三分钟的步行——他的喜欢只是走过了这么些路,晚说出口了这么些时间,他就觉得好委屈,好难以忍受。
任延呢?
任延的喜欢走过了几程地铁,几分的路?走过了几个夏秋几场冬?
安问的眼泪汹涌而至,流进他紧抿颤抖的唇中。他为任延的暗恋难过,为自己喜欢已久的人竟然需要吃这样暗恋的苦而难过。
任延垂着脸,太久没动静,玄关的感应灯暗了下来。他深邃的眉眼落入暗色的浓影,半晌,他说:“对不起,我可能还没清醒——”
似是扭头要走,但手腕被安问不顾一切地抓住。郁金香的花瓣落了下来,安问眼泪晶莹的双眼瞪着他:“你——”
话没能说出口,他天翻地覆,被任延很轻易地打横抱起。一声惊呼被吻封在唇中,手机的光标闪烁,「xh」两个缩写字母被自动关联词条——
“喜欢”二字,明亮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