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迟朗那里出来,虞砚得到了新的线索便马不停蹄地回了营。
因为又把明娆惹得不理他了,虞砚到营地时还臭着个脸,用结着冰碴的嗓音把几个副手聚集到一处。
这几位副将其中有些人素日里鲜少与安北侯说过话,都跟孟久知打的交道多些。
对于这位顶头上官,众人也只在战场上时见过这位的凌厉作风与骁勇的英姿。但私底下谁也拿捏不住他的心思,只知道他性格冷漠,颇不合群,不好相与。
孟久知站在离虞砚比较近的地方,其余人都隔得老远,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刘副将偷偷拿眼睛瞄见安北侯和孟久知低声说着什么,没注意到他们这边,他凑到明卓锡身旁,压低声音:“明副尉不是告假在家?你也被侯爷叫来了?”
明卓锡苦笑着点头。
“那你可知侯爷把咱们叫来是为何?”刘副尉试探道。
明卓锡摇头,“末将怎会知晓呢。”
其实他心里有数。
侯爷刚从他那离开,便派人来通知他说回营一趟,时间卡得刚刚好,明卓锡自有猜测。但他并不是冒失的人,他不知道对方知道多少,所以不可能有什么都跟别人说。
刘副将将信将疑,“可你不是侯爷的大舅子?”
明卓锡:“……”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刘副将,声音压到最低:“将军认为末将敢套这层关系吗?”
刘副将想了想安北侯素日里的做派,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多余了。
他跟明卓锡一齐往男人的方向看过去。
虞砚跟孟久知说话的声音一顿,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看了过来。
二人不约而同抖了下,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虞砚跟孟久知交代完,孟久知挑开帐帘出去了。他走后,虞砚便抱着肩膀靠在墙上,微眯着眼眸,盯着他们每个人都看了会。
谁也看不出安北侯何意,更不敢问,只能硬着头皮被他盯。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男人才懒洋洋地直起身,抬手揉了揉后颈,摆摆手叫人都出去了。
一行人出了帐,正好看到孟久知又回来了。
刘副将心中忐忑,叫住孟久知,“侯爷把咱们叫来话也不说,是出什么事了?”
孟久知摇头,“没事,侯爷就是多日不来,想你们了,看一眼。”
说罢抱着怀里的东西头也不回又走进去。
刘副将在原地站了会,转头对明卓锡道:“我瞧着像傻子吗?他这么敷衍我?”
安北侯会想念谁吗?是谁疯了?
明卓锡不如两人军职高,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干笑两声。
刘副将低骂了声,冷着脸拂袖离去。明卓锡慢慢敛起笑容,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帐帘。
“别是真有什么事……”他嘟囔道。
会面结束后明卓锡并未着急回家,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他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事不对,托人往家里送了个口信,跟大哥说今晚他可能就不回去了。
一直等到了傍晚,安北侯来了。
明卓锡正坐在书案后面,手托着腮,正愁眉苦想。
门帘一挑,一个身穿绛色常服的高挑男子招呼也不打一声,大步走了进来。
人转眼就走到了近前,明卓锡手还支在桌上,跟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
虞砚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明卓锡那副傻样,“明副尉的警惕性变差了。”
从前孟久知便夸赞他们这些个下属军官中,警惕性最强的就是明卓锡。
孟久知曾坦荡地承认过,若是叫他跟踪明卓锡,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被对方发现。
虞砚今日一瞧也不过如此,虽说是在军营重地,没什么可能混入可疑的人,难免放松了精神,但叫人堂而皇之闯进了睡觉的帐子,走到了近前都没反应,这警觉性也太差劲了些。
虞砚一冷脸,明卓锡赶紧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忙中出错,脚底一滑,人摔到桌子下头去了。
明卓锡觉得丢人,臊得整张脸通红,“侯、侯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苍天可鉴,可不是他的问题,实在是虞砚太不按套路出牌。
虞砚讨厌踏足别人的地盘,他连孟久知那里都极少去,更不要说旁人那。今日不打招呼直接闯了进来,这放谁身上也来不及反应啊。
明卓锡除了惊吓,还有点惊喜在心头。他崇拜安北侯不是一日两日了,每一年都以安北侯为目标在努力,眼下算是兄凭妹贵,攀上亲戚了所以叫侯爷多看他一眼?
明卓锡揉揉屁股爬了起来,暗自欣喜。
虞砚懒得去计较他的失态,开门见山:“你兄长的伤是越灵山庄之人所为。”
明卓锡愣了一下,再顾不得窘迫,轻声重复了一遍:“越灵山庄?”
“你听过吗?”
“听过,”明卓锡很快进入状态,认真道,“您说的那个山庄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话听着幼稚,但却是实打实的大实话。想当初越灵山庄也是百年名门,可近来二十几年名声却臭得不行。
虞砚从不记事,方才从孟久知那了解了情况。他几年前随手收拾了一伙人,就是这越灵山庄,他手臂上的刀伤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末将听说越灵山庄二十多年前的时候出过一桩大事,老庄主被人暗害,少庄主投靠了西戎,他还逼走了不少老庄主的弟子,都是当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几名少侠。”
几位少侠都是名门义士,自然不能容忍山庄投敌叛国,于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被少庄主赶了出去。
明卓锡想起那几位少侠,一阵唏嘘,“听说有的归隐山林,有的就不怎么幸运,被山庄赶尽杀绝了。”
虞砚不关心这些,他打断道:“你回去叫明迟朗好好想想,他最近接触了什么人,有何异样,包括原先在京城时,临走前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叫他好好想。”
明卓锡鲜少听到虞砚说这么长的话,愣愣地点头,心里却想着,侯爷还是关心大哥的,大概是怕明娆担心吧。
虞砚瞥他表情,冷声道:“明副尉最近小心。”
明卓锡心头一喜,“谢侯爷关怀,末将……”
“本侯只是怕他们又把你们伤了,娆娆又要闹着去看。”
男人说这话时,脸上毫不掩饰地挂上了不耐烦的表情,他警告地轻瞥过来,像是在说,若不是废物,就保护好自己,别给旁人惹麻烦。
明卓锡:“……”
他捧着一颗受伤的心,目送上官离开了营帐。
……
明卓锡当晚还是回了家,他到家时已经快到戌时。
他本以为大哥该睡了,轻手轻脚进了院门,怎料院子中央架着个火堆。
他脚步一顿,眨了眨眼,“哥,还没睡啊。”
“嗯,”明迟朗头也不抬,坐在小凳上,一只手缠着,被吊在脖子上,一只手拿着扒火铲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
已经三月开春,西北的夜间还是极冷,明卓锡几步走过去,夺走明迟朗手里的小铲。
“大哥,更深露重,怎么不去休息?”
明迟朗的手还僵在半空,半晌,才缓缓落下。
自从大哥来了凉州,便一日比一日更深沉,明卓锡怎么感觉不到呢。
明迟朗抬头,盯着明卓锡的眼睛,淡声道:“我在等你。”
“等我作甚……”明卓锡眸光闪烁了下。
两人都是聪明人,又做了那么多年兄弟,自然都极了解对方。
明卓锡先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在哥哥身边大马金刀地蹲下,自己拨弄起炭盆。
“哥是想问侯爷找我说了什么?”
“嗯。”
“大哥觉得呢?”
明迟朗跟明娆一样怕冷,他紧了紧披风,抬头看向夜空。
“我觉得跟我这伤有关。”
“……嗯。”
明卓锡有些诧异他的敏感,心头浮起一丝异样。
“这伤……”明迟朗低下头,看了一眼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低声呢喃,“对安北侯很重要吧?”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对安北侯很重要?
明卓锡心头的疑惑愈发地浓,他嗯了声,侧过头去看兄长的表情。
月光稀薄,廊下的灯笼发出更暗淡的黄光,温暖的光晕笼在明迟朗的脸颊,明明那么温馨,可他浑身却裹满了冷寂与孤单。
“大哥?”明卓锡死死盯着大哥的脸,直觉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警惕性的确很强,对旁人的情绪也很敏感,不然不会几次三番地在恰当的时候都在虞砚面前守好分寸,从未给自己招来过祸患。
明迟朗知道弟弟的性子,所以他选择在此处等他回来时,便已做好了决定。
“你走后我想了许久,想起来些旧事,我想,安北侯会感兴趣。”
所以没有去休息,一直在等明卓锡回来。
明迟朗就是觉得若是自己去睡了,等一觉醒来,或许他就会改变主意,将那些事再次隐瞒。
明卓锡盯着兄长看了一会,猛地起身,一起把人给拽起来。
他抬脚踢灭了火盆,拉着兄长那条完好的手臂,脚步匆匆地往自己的房中去。
房门紧闭,再也没有凛冽阴森的夜风侵袭。
烛光亮了不少,明迟朗脱下厚实的披风,看着弟弟给自己倒了一杯暖茶,道了声谢。
兄弟俩对面而坐,一时间无人开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明迟朗一直盯着自己杯中的茶叶末,不言不语。他慢慢搓着已经冻僵的手指,等着身子慢慢回暖。
半晌,他才低声开口:“铜炉的确好用,夜深人静,都听不到炭火燃烧的声音。”
明卓锡极有耐心地嗯了声,便又不再吭声。
“你这里太安静了,卓锡,不害怕吗?”
“怕什么?”
“怕什么……”明迟朗有些疲倦,阖上了眸,“你们习武之人,不是最警惕安静的地方吗。”
安静意味着危险,一点动静都没有可不是一件好事情,或许暗中正藏着足以致命的危险。
明卓锡不知怎么,心里突然酸了一下,“大哥,你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吗?”
明迟朗没答,手却突然握紧。
“大哥,你是不是知道越灵山庄?”
听到这个名字,明迟朗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知道。”明卓锡斩钉截铁道。
不然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好久,明迟朗才开口。
“越灵山庄的刀我在五岁那年就见过,那刀能留下什么样的伤痕,我也早就见过了。”
明卓锡蓦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明迟朗神色淡淡,也站了起来,他在对方震惊的注视下,单手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薄衫。
他只轻轻扯了一下,胸膛便露了出来。
白皙瘦弱的身躯,胸口的地方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刀剑的走势与伤痕形状皆与他手臂上的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胸口的那个更长、更深、更旧。
日子过了太久,只剩了一道浅浅的疤。
他给对方看了一眼,又将衣裳系了回去,淡然地坐回座位,饮了口茶。
明卓锡还盯着大哥胸口的衣裳瞧,看着看着,眼眶红了。他突然低骂了一句,踢翻了自己的椅子,在屋里踱步。
“难怪小时候我叫你一起下河戏水你也不去,你也从不在我面前解下衣裳,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