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与鹤一直在掉眼泪。他好不容易愿意开口,陆难想等他把所有的痛苦疮疤一并倾诉出来,但很快林与鹤就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会翻来覆去地小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
他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甚至让人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因此缺水。林与鹤哭得缓不过来,又有些气喘,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脸色变得惨白,陆难不得不再次伸手过去,捂住了林与鹤的嘴。
防止他又一次过度呼吸。
陆难的手掌覆着那湿漉的柔软,掌心下的翕动急促又虚弱。但湿得最厉害的并不是掌心内侧,却恰恰是他的手背。
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砸在紧绷的手背上,溅点水花。
微凉的温度,却灼得人生疼。
那些砸落的眼泪滑到男人肌肉轮廓分明的手臂上,混杂着被挣扎着划出的抓痕一起,汇成扭曲流淌的血水,顺着小臂缓缓滴落。
陆难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把不停在发抖的人安抚下来,让对方不再蜷缩着伤害自己。
也好险,让林与鹤艰难地撑了过去,没有再次诱发过呼吸。
客厅空间太大了,四处不着边,陆难把林与鹤打横抱起来,抱着人去了卧室,关掉所有灯关,拉上厚厚的三层窗帘。
室内骤然昏暗下来,透不进光,营造出了一个收拢的空间,勉强让人觉得安全。
陆难把林与鹤用柔软的被子裹了起来,裹得很严实,很暖和。他在黑暗里给人喂了一点水,中间还加了几勺秋梨膏,给人垫一下胃。
林与鹤始终没有什么清醒的回应,不过也没有反抗,喂下去的水他勉强喝了些,聊胜于无。
陆难喂完就把碗放在了一旁,把人揽进了怀里。屋内并不是全黑,依稀能看到一些光景,陆难抱着人,看着他睁着眼睛默默地掉着眼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每次眨眼,都有水珠从眼睛里掉下来。
陆难最开始用的是纸巾,轻轻帮人拭去脸上的水痕。但林与鹤的皮肤太薄了,干燥的纸巾擦久了也会蹭得发红。后来陆难就换用了湿巾,擦掉眼泪再吻一吻,在那湿漉漉的柔软脸颊上。
等林与鹤的气息好不容易平缓了一些,陆难才问。
“全家福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知道林与鹤现在不可能安心休息,而刮疮流脓要尽可能地早些解决,不然以后还是会痛。
昏暗的室内沉默了很久,只能听见林与鹤虚弱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才有低哑的声音开口。
“我十一岁的时候。”
那年是林父和吴欣结婚的第二年,也是林与鹤被迫搬去吴家的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林与鹤低声说,“爸爸结婚的时候说过,就算以后要去继母的城市住,也会把苍山的房子保留着,因为这里是有我们共同回忆的地方,要留着做纪念。”
“结果……结果一年后要搬走,他立刻就找人把房子卖掉了。”
说着说着,林与鹤的鼻音又变得浓重了些。
“我去问他,不是说过要把房子留下来吗,他说家里要用钱,小孩子不懂这些,我们会搬去更好的房子里住,让我懂事一点。”
懂他大爷的事。
陆难缓缓地吸了口气,一边用湿巾帮人擦脸,一边在心中暗骂。
陆难几乎没有骂过脏话,因为之前没有人值得他生气,就算是工作上的事,早在他开口骂人之前,那些人也早就被吓软了。
但这次不一样。就是这句由敷衍又毫无担当的家长说出的“你要懂事”,不知把林与鹤之后的人生害得有多压抑。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些打击?
而且如果一开始林峰不给林与鹤希望,后来他也不会这么难过。
陆难等林与鹤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问。
“磁带呢?”
“磁带是怎么回事?”
磁带这件事明显对林与鹤的伤害更深,以至于他刚刚崩溃时都不敢多提。
直到被人追问,林与鹤才艰难地、颤抖着揭开了回忆。
“那是……妈妈留给我的,生日礼物,让我每年过生日时打开一卷来听。”
林与鹤的声音闷闷的。
“十二岁的时候,我住在继母的房子里,磁带也搬了过去。”
结果继母的女儿吴晓涵趁林与鹤不在时把磁带翻了出来,把带子拽出来玩,拽得太多,就把自己给缠住了,勒到了脖子。
吴欣看见后很生气,就把磁带全扔了,她平时从来不和林与鹤说话,那天却训了他一个多小时,让他别找自己女儿的麻烦,以后绝不允许有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家里。
“那些磁带……”林与鹤眨着眼睛,又有眼泪掉下来,“我才听了两卷。”
他揉着眼睛,小声说“要是我把磁带放好一点就不会有事了……”
陆难用湿巾蹭了蹭怀里人干燥的唇瓣,低声问“是你没有放好吗?”
林与鹤想点头,却听见陆难说。
“宁宁,你六岁的时候就会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东西从来不会乱放。”
“何况,还是对你来说这么重要的东西。”
林与鹤愣愣的,点头的动作卡在了一半。
但这也并没有多大用处,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不管怎么样,它都回不来了。”
林与鹤伸手盖住了眼睛。
“妈妈给我的礼物……我弄丢了。”
陆难把人抱得更紧了些,说“妈妈会为你留这些礼物,是想要祝福你,宁宁。”
他缓声道“我和你相处的那两年,祝阿姨也有身体不好的时候,但她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你跑过去亲一亲她,她就会开心很久。”
怀里的人颤了一下。
半晌,他才含糊地说“妈妈很好,是我害了她……”
妈妈脾气越好,越不怪他,就会让林与鹤越难受,陷入自责的恶性循环。
陆难也清楚。
伤痕存在得太久,已经无法被简单的几句话所说动。
他轻轻拍了拍林与鹤的后背,说“但妈妈会希望你开心。”
林与鹤鼻音又重了,小声问“会吗?”
“会的。”
陆难把人按在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抵在柔软的发心上。
“你会听到的,我保证。”
林与鹤哭了太久,又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么多,精神实在难以为继,没过多久,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难又等了一会儿,等人睡熟之后,才把人轻轻放回床上,安置好,起身走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