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安受不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找了理由躲到了一边。
村里的长辈们特意的把景致最好的长廊和小亭留出来给那些少男少女们,她们自己躲在屋檐下,坐在造型别致有趣的树桩凳子上,小声说说笑笑,一边用余光盯着自己的儿女。
童安心说被这么紧盯着,那些少年人要还能发展出几段花朦胧树朦胧的爱情来,那她才是服气。
然而一眼看过去,长廊里亭子里那些假装赏鱼和赏花的少年和少女,一个个真如鹌鹑一样的瑟瑟可怜。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有心,谁敢跨出那一步呢
她隐晦瞧了屋檐下的大娘大婶们一眼,这聚会说是男女双方相亲,事实上是那些男女的长辈们在相互相亲吧
她们可现实而锐利得多,家里田地、长辈性情、男方事业收入、女方家务女红,相互比较一下,很快就找到想要说亲那户人家的长辈,有一茬没一茬的开始搭讪。
等着瞧吧,等这些大妈大婶们自己说定了,儿女意见又有什么要紧呢别看现在和谐得很,等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差错,或者两家看上同一家,呵呵,那就有的瞧了。
农村妇女也不像大户人家一样惯与暗箭伤人含沙射影,都是实打实真枪实弹的骂战,再升级到扯头发之类的打战。
童安依靠在一处无人的桃树下,把帕子摊开在一块黑色大石头上,坐了上去,大石头很光滑,看着像常有人坐。她开始低头绣花,现在阳光正好,也不刺眼,又有树荫挡着,还有习习凉风吹过来,别提有多惬意了。
可就是这么一小会儿,后门那边又传来一阵的骚动,她抬头看去,却看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走过来,穿金戴银,涂脂画粉,行动间可见不同于农村妇女的风情。
“她怎么了来了”
“那是谁”
“嘘童家那个”
童安用帕子掩住脸,不想被人瞧见,实在觉得羞耻。她知道这人是谁,大伯大前年纳的小妾。也是让童安的恐婚症变得更严重的原因之一。
人家最近春风得意,有宠有子,被童安大伯捧在手心上疼着,完全就成了家里真正的女主人。
能阻止童安大伯宠妾灭妻的长辈也在这两年相继去世,至于色衰爱弛的大伯娘,已经病得如同风中火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将一双儿女留在人世受折磨。
不论是未来的后娘,还是现在虎视眈眈的小妾,对原配来说都是敌人。童安可不信,这小妾会善待正妻的子女。后娘会好好养着原配留下的孩子刺自己的眼。
所以啊,成亲到底有什么好遇上她大伯这样的,还不如出家做了姑子,至少清净。
“狐狸精。”一个妇人低声咒骂了一声。
在场的女人,哪怕和她毫无关系,也会将她看作敌人。这种敌意是正妻对小妾本能的拒绝和反抗。妻和妾是天然仇敌,就算不到不死不休的程度,至少也是相看两厌。
童安叹着气,直到这一阵香风飘远处去了,才把半掩着脸的帕子拿下里。
她再次低头绣花,却感觉到有人瞧她,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清俊的青年,见她抬头,对她缓缓一笑。
风似乎凝固了,深红浅红的海棠花围绕着他。
童安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收拾了绣花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跑了
跑了
何启明看她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手里被弟弟硬塞过来的扇子差点掉下来,这还真是非一般的反应,跟一个笨拙的小鸭子一样。黄绒绒的,跌跌撞撞。
童安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她又开始气恼,自己这反应太过,实在丢人,想起来都觉得臊得慌。
回到家,爹娘问她怎么样,童安只是摇摇头。反正她还没到嫁不出去的年纪,市场又好,并不着急,童家夫妇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谁知道,没有几天,隔壁何二家托人过来打听了,说是三月三来过一趟后花园,看到童家小姐了,想问问童家的意思。
一道过来的还有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
多少人盯着何三郎呢,童家哪里会不同意
何三郎这样的条件,家里又清净,没有旁的妯娌,也没有分家产的兄弟。这十里八乡那么多村子,谁家女儿人家都娶得。
“他们家可是门风很正的人家,对家里的女儿也很好,亲族中也没有虐待媳妇和儿媳妇的传言。两个家长也是正派人,老老实实的,家里还有个养子帮衬,差不了。”
灯光下童家两夫妻正在商议,他们声音压得很低。
“我也觉得好,年纪大一点会疼人,何况人家自己看上来求的,显得咱们女儿体面,亲戚也看得起。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小安脾气大主意正,就喜欢那斯斯文文读书的。正巧,这不就配上了这夫妻两个人啊,得有差不多的喜好,这样日子才长久。”童安的娘说道。
童安的爹叹了一口气,“读书人是体面,只是一直读书没有营生,读书就是无底洞。”
“你啊,想差啦。”童安的娘摇摇头,“何家二老还在呢,这么多地,便是自己不种,租出去,每年也够吃用的。再者说了,要论赚钱,咱们闺女也不差。回头她在那边养蚕,一年也有不少收入,再有长辈补贴,日子坏不了。”
童安的爹一听,点点头,十分骄傲,“那可不,说起赚钱,谁家的姑娘能比得上咱们小安”
童安的娘又说,“这些年她养蚕和绣花赚的钱我都好好存着呢,再加上咱们攒的这些。等出阁的时候好好的办上十台八台的嫁妆,也叫人看看,咱们家的底气。”
“呵呵呵,家里的事,你说了算,你说了算。”童安的爹乐呵呵的,十分满足。
童安听里头没动静了,蹑手蹑脚走回到自己房间,摸黑上床。
她摸着枕头边上的桃花枝,睁大双眼看着窗口的月光,一夜无眠。
童安的娘和女儿透了透消息,见闺女好像不反对,这事儿就定下了大半。
又过几日,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童安大伯和他的小儿子都被毒蛇咬了,他小儿子当场死亡,童安大伯人没死,可是跟死也差不多了。因为他小儿子不满三周岁,怕克着祖先,不能入祖坟,只能随便找一个地方埋了。
童家村靠山,偶尔爬过一两条蛇没什么奇怪,有毒蛇也没什么奇怪,大伙儿都觉得他倒霉,被蛇这么咬一口,虽然没死吧,可是如今这么瘫痪了躺在床上,嘴歪眼斜话都说不利索,也是可怜。大夫还说中毒太深,能治疗到这个程度已经是祖先保佑了。
怕大伯什么时候死了耽误童安的婚事,何家和童家的婚事立刻订下了,就是今年秋。
出了那么大的事,童安也跟着母亲提着鸡蛋去瞧过一回,没看到大伯,倒是看到大伯娘。瘦成了骨头架子,神色郁郁,倒是精神比以前好了许多。大家都安慰她,总会过去的,两个孩子还要靠你,得撑着。剩下这两孩子都是大伯娘的。
那个小妾没有出现,听说死了儿子还伤心着。
大伯娘垂下头,用手帕捂着眼睛,童安偷眼瞧到那嘴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当时没觉察出什么,回家一细想,不寒而栗。
果然,又过了三个多月,传出那小妾偷汉子的消息,等消息传过来,族里已经来人将之带走。童大伯说不了话,这又是个可买卖的妾,族里也没当回事,于是在祠堂关了三天,决定浸猪笼。
童家家长不让孩子们去看热闹,童安就偷偷跑到祠堂去河道必定要经过的路口,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那个本来如同一朵鲜花一样的少妇,蓬头垢面,嘴里塞着布条,神情狰狞,满面泪水。她被关在一个竹笼子里,五花大绑,还压着一块石头,手指抓着地面,鲜血直流,被两个大汉一路这么拖着,留下丝丝混着泥土的血迹。
眼神里那种绝望和痛苦,依稀在谁的脸上看到过。童安想起来了,那正是几个月前的大伯娘啊。
大伯娘病怏怏的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那是漫长的几个月,听着外面欢声笑语一家三口十分和睦,想到即将死亡的自己和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想着自己若是死了孩子没有人照顾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于是她决定让大伯躺上一辈子。
一个女人若是想方设法去害枕边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提防。男人都如此自大,以为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却不知道一个女人若是自愿堕落成妖魔,她的心思会有多么缜密,她的手段会有多么狠辣,她的心肠会有多么恶毒。
童安想到几个月前的那个花朵一样的女人那么得意,眉飞色舞,有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望,还有干掉了敌人得到了男主人的心的骄傲。却不知那是死亡前最后的狂欢,被阳光背弃的黑暗里,有一个被他们遗忘在角落的女人正在蜕变。
童安远远看着被拖走的那个竹笼子,现在,那个花朵失去了庇护她的男人,她的孩子,还有她的性命。
童安慢慢往回走,她看到房间那枝早就没了桃花的树枝。她绝不愿成为一朵桃花,她应该是一株桃树,深深扎根泥土,受得起阳光,也禁得起雨露,能开出花,也结得出果。
或许她即将嫁给的这个男人一直是海棠花下的样子,或许不会。但她不会因为他变成那个小妾,更不会变成大伯娘。
童安的心变得异常平静。647377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