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和脚步声在某个时间点一起响起,夹着聊天声,很是热闹,渐渐地声音远去,楼道恢复沉寂。
林初站在墙边,身子抵着墙,睫毛低着。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类对话。
得知林趋被判死刑后她在暄城住了几天医院,又在家里休养了将近一个月,最后她想着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优秀到别人不敢欺负她,不能欺负她。
她凭着这一口气回来继续上学,一入校门她才发现这里更加无法让她呼吸,学校里的空气里飘满了关于她的闲言碎语。
她当时还没彻底从李思巧他们带给她的伤害中抽离出来,更没从林趋的判刑中抽离出来。
她根本承受不住。
后来她得知,是霖城三中另一个考上数学系的人传散开的。
她以为她躲得很远了……她以为很远了……
她本来想解释,至少跟她的室友解释,解释她被校园暴力的事,解释那个混混很好,解释她被绑架的事,解释她的爸爸……
但是,她的爸爸的确shā • rén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有的人就是不会接受。
所以她干脆不解释所有。
学生时期是拉帮结派的友谊,步入社会是金钱权势的利益。
她看到的都是灰色。
后来时间久了,她渐渐习惯。
从一开始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会难过,会恐惧,担心高中的日子再次席卷她,变成有的话听得可以背下来,再变成麻木。
后来她报名参加了一个数学比赛,因为她想起在陈执家储藏室里看到的物理竞赛的奖杯。
拿了那次比赛的奖杯以后,她的想法变了。
她想她可以很坚强,她挺得过去。她要让自己足够优秀,走过学生时代这段路后步入社会,她会因为自己长期不懈的努力开始发光,她想要的生活总有一天回到来。
在林初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的前一秒她还是这么想的——她挺得住。
然而在她转身看到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陈执后,她感觉有什么断了。
林初倏地转回身子,捂住嘴快速下楼,她努力压制某种情绪的泄露。
陈执追上去,他看到她轻颤的肩,因为刚刚那些女生的话而刺痛的神经愈发疼,抽搐地疼。
他想冲上去抱住她,但是她一定会因此失控。
林初的确快失控了,她一下转身,瞪着泪眼喊:“你都考上这里了,你好好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行吗?”
陈执攥紧拳头,眼睛开始发红。
林初抹着泪继续往下走,可是泪水太多,像在她双眸里造了海,她的视线被水光模糊得根本看不清路。
她没法逃走这里,而身后的人不远不近站在那里。
以前听到那些刺人的话她都不会哭,听到特别过分的话她会直接离开,但是现在她完全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她止不住哭声,她看不清路。
她体内各种各样的情绪冲撞,那些情绪有的跟她很熟,有点很久没跟她见过,而所有情绪都因身后那人的存在翻倍。
情绪的阀门失控了,泪水的阀门失控了,林初也失控了。
陈执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拉过她将她钴在怀里。
“林初。”
林初在被他抱住的一刻心脏骤缩,听到他喊她的名字她更加受不了。
可是她不能这样,她不想这样。
“你放开我!”林初边哭边推他,但是她那点力气真的只是挠痒。
她气愤自己推不开他,更气愤自己居然这样哭了。
“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来打破我生活的平静?!”她抬起拳头开始砸他的肩,一下又一下,边哭边说:“那些话我听了无数遍了,我一直都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本来一直很好的!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人的话哭过!我不想看到你!我为什么要哭?!哭了我就输了!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她脸上都是泪,头发散乱,一塌糊涂,说完她奋力地挣扎又要走。
陈执更紧地抱住她,她很瘦,骨头硌得他疼,可是他只想更用力地抱住她。
林初挣扎,嘶喊:“你放开我!”
“不放,林初,我不会放开你。”
他一下又一下蹭她的发,她身上的温度,她的气味,还有,她在颤抖。
陈执从来没有亲耳听过别人议论她,从来没有。
他们凭什么那么说她?
她又听了多少这样的话?
从高中吗?
“林初……”
他低低喊她,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他将头埋在她脖子里,感受到她颈动脉的跳动。
她还活着,怎么可能会不疼,怎么可能听到那些话会不难过。
林初的胸口闷了一个盒子,那个盒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格外牢固,关键是它没有锁眼,配不到钥匙。
可是今天,那个盒子猝不及防打开了,里面的东西迫不及待泄出来,她想控制,可它根本没有给她控制的时间。
她不自觉抓住他的衣服,断断续续地哭出来,哭得格外悲伤痛苦,泪水滑出眼眶,热热的温度,下一秒消失在他的衣服上。
他呼吸发疼,感受到她的颤抖和胸前的湿润,更紧地搂住她。
不知道多久,她哭累了,缩在他的怀里,眼睛肿痛,身子仍然忍不住颤着。
陈执低哑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到这么多伤害,我不会逃避这些。”
林初知道他指的还有一年前的事,她闭着眼,任由一滴泪缓缓滑落。
“你这么说要我怎么办,我对不起你的太多了……”
他们都有亏欠对方的地方,他们也都有不能责怪对方的理由。
如果伤害只在他们两个之间,他们都可以冰释前嫌,但是,牵扯到了林趋……
“你也不能逃避我。”他的声音很低,却能钻到人心里去,“林初,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们陪在对方身边才能像你说的好好地活着。”
林初无意识喃喃:“我需要你……”
陈执更紧地搂着她,认真又执着地说:“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
她睁开眼睛,泪水安静滑落。
林初曾经努力挣扎过,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挣扎过。
现实给她的伤害太大,她无法自愈伤口,后来她知道只有陈执能帮她。
她想,爸爸杀了李思巧和孙晚是为了她以后能够幸福快乐,而陈执……可以让她幸福快乐。
所以,如果她真的跟陈执在一起,爸爸不会怪她吧。
她曾经在深夜很想陈执的时候这么想过,第二天醒来,她狠狠地骂了自己。
无耻。
她的爸爸因为陈执的存在间接性被判死缓。可是她却为了一己私欲,要跟陈执在一起,这就是无耻。
但是……
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她也抱着他,只是一个拥抱他们就可以温暖彼此。
他们知道对方所有的丑和恶,可他们依然觉得对方是灿烂的。
陈执说只有他能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她一直都知道,可以前她认为她能熬得住,她并不是特别需要,哪怕没有他,她也可以活下来。
但是现在,她知道,她需要他,就像他需要她。
过去太沉重,未来也太沉重。
他们可以自己“熬”那些日子,但是只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过”日子,除了彼此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
林初忽然清楚,这份感情很珍贵,它可以像生命那么重,她绝对不能刻意把它藏起来,好像见不得光。
爸爸是她爱的爸爸,也是爱她的爸爸,她作为女儿需要真正的尊重他。无论如何,她要把自己认为珍贵的感情亲自带到他面前,向他坦白,让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
-
林初和陈执在下午落地于霖城,是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风挺大,吹过来属于霖城的味道。
林初在去年的国庆去到暄城,在今年的国庆回到霖城。
或者不能用“回”,林曲把霖城的房子卖掉在暄城买了个房子,她们在这里没有家了。
林曲起初很难过,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说:“离开一个地方也没那么难,早知道早点带你离开那里了。”
林初又想到离家前姑姑说的话:“其实,你那个心理医生是陈执介绍给我的,他妈妈是医生,是托他妈妈的关系。”
林初没问陈执跟他妈妈关系怎么样,只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陈执从窗外抽离视线,转头看向她,她没在看他,而是看着窗外的霖城,侧脸安静柔和。
出租车开了很久,最后抵达霖城监狱。
林初站在大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等林趋出来时,林初听到身边人说:“告诉你一件事。”
林初心不在焉应:“什么?”
陈执:“我经常去看望你爸爸。”
林初愣住:“什么?”
他朝她点点头。
林初错愕:“可是,爸爸没提起过……”
“他知道我不是什么坏人,但他不知道我是不是能陪在你身边的人,他在意你的想法,顾虑你在大学会遇到新的人,所以不主动提起,他在等你的选择。”
林初睫毛轻颤,想到林趋在玻璃后的面容,鼻子发酸。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目光幽深些许,“因为我想你正视自己所有的情感。不后悔。”
不后悔。
……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出监狱大门。
林初在门口用力抱了陈执一下,她的眼睛因为刚刚流了泪仍然红着。
“这个拥抱是给你的。”
然后,她又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声音轻颤。
“这个拥抱是替爸爸给你的。”
陈执眼睛发涩,回抱过去,干哑道:“谢谢。”
……
林初猝不及防困了,从决定来见林趋那天起她就没有睡好过,昨天晚上更是没睡,今天上午坐飞机,现在终于感到疲惫。
等她再次醒来,是三个小时以后,她刚有动作,旁边沙发上的陈执立马睁开眼。
林初看到他才放下心,环视周围犹疑问:“这是哪?”
陈执坐到她身边,“我家。”
她诧异:“你家?”
“嗯。”
墙皮重新粉刷过,所有家具换了新的,客厅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得吓人,变得不大不小,放置着各种家具,摆放位置也换了,储藏室的对面多了一间厨房。
所有一切都变了,除了那个可以通往院子的玻璃窗和窗户旁边的防盗门。
陈执一直看着林初,观察她的反应,她环视了一圈,最后抬头朝他笑了一下。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不会让她记起那些不好的。
林初见状轻轻抱住他的腰,她没说谢谢,说:“辛苦了。”
忽地想起什么,“是你……抱我回来的。”
陈执勾唇,低低“嗯”一声,刚想逗她她已经松开,跑向窗户,“唰”一下拉开窗帘。
窗户被打开,院子里的风溜进来,林初深深呼吸,跨过窗户。
她站到院子里,入目是墙上淡粉淡紫的花,视线轻移,是那个仍被藤蔓和花儿缠绕的黑色铁门。
再转头,橙黄的一个个挂满绿色的枝头,在红色的石榴旁边,生动极了。
石榴好像比去年大了点,而……
林初回头,说:“橘子熟了。”
陈执跳进院子,一眼看到那些橘色,他走过去,抬高手摘下最上面最大的。
林初接过,圆圆的橘子躺在手心,她掂了掂重量,又放到鼻子下嗅它的味道。
最后,她拨开橘子皮。
橘子皮剥开,橘子的味道散出来,她的记忆也被打开。
“去年的前两个橘子都被我吃了。”
陈执静静看她的动作,“那第三个是被我吃了。”
林初想到那两个橘子,抿唇压住那些想冲破笼子的记忆。
最后她无奈笑了下,任由记忆翻滚,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他,“那今年第一个橘子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