琯朗那戎部的书并不多,书籍极老旧,用手轻轻一碰几乎能碎在手中,显然平时疏于养护,却用贵重的书匣装着,每一本都拿杏黄锦缎包裹着。
这样的书恐怕遍寻戎地二十九部都难寻几本,且大部分并不是汉文,或汉戎两字编撰,李成绮看得极费力,却仍看得心惊。
书中内容与其说是术法,倒不如说是仪式,原始、古老、野蛮,翻起书页时李成绮似乎能闻到其中透出的血腥气,确如琯朗所言,如此阴毒手段,纵得一时圆满,终究反噬自身。
朝中不是没有会戎语的学士,然而书中所载不能轻易示人,况且是李成绮这样的身份。
满空来小心翼翼地站在桌边喂鸟,他显然是第一次干这件事,手指微微颤着。
玄凤见人下菜碟,对李成绮尚算老实,见这宫人眼生,又一脸的小心谨慎,当下作起妖来,啾啾叫着往人头顶上扑。
满空来被吓了一跳,不敢阻拦,一动不动地站着。
李成绮听玄凤得意洋洋地叫,偏头却见满空来取代了玄凤脚下踩着的那根杆的位置,满空来看小皇帝回头。
一时之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脸色先是通红,而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唰地白了。
李成绮敲了敲竹管笔。
玄凤缩瑟了一下,往满空来的头发里藏了藏。
“过来。”
满空来顶着鸟过去,伸手轻轻地把鸟拿下来,双手捧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好些人在他面前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却唯独没有满空来这样的,好像下一秒李成绮就能杀了他似的。
惧到了骨子里。
李成绮将书往满空来那边推了推,“可看得懂吗?”
满空来没想到是这么个差事,捧着鸟上前一步,低下头看了两眼,朝皇帝点点头。
玄凤不耐烦在他手中,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李成绮偏头问道:“会写字吗?”
这个字值得当然是汉字,满空来亦点头。
李成绮将笔递给他。
满空来愣了愣,抬头近乎于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疑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笔,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满空来接过笔,他动作小心极了,仿佛怕将这支普普通通的竹管笔弄坏似的。
小宫人为满空来铺好纸。
满空来曲着腰,以这个李成绮看着都觉得不舒服的姿势伏在桌前抄写。
他身份实在低微,一言一行都如履薄冰,若李成绮无言在先,他什么都不能做。
李成绮以手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道:“坐下抄。”
这青年人眼中的愕然与喜悦清晰可见,满空来总能给李成绮一种错觉,一种他时时刻刻非常,非常感激你,你能随着自己心中所想,肆无忌惮地对他做任何事的错觉。
只要给他一点点好,甚至连好都不能算的东西,就能让他为你心甘情愿地去死。
这感觉无疑能满足人心底那些说不出的阴暗欲望。
李成绮随手拿起一本由汉文撰写的书看。
但太可惜了。
李成绮从来不缺为他而死的人。
“你很怕孤?”皇帝随口问道,好像这只是一个不用深思,不用细思的问题。
满空来跪坐的身体一僵,他先是下意识地点头,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拼命摇头。
他胆子小的简直像是见到狼的兔子,这种镌刻不灭的恐惧令李成绮连逗弄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李成绮翻过下一页,“为何?”他问。
长乐宫的偏殿无疑是安静的。
风吹动用以装饰的纱帘,将光影切成一片片,落到擦得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满空来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那一瞬间的眼神何其仓皇无措,几乎在下一刻便看向李成绮,生怕皇帝不快。
李成绮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可恐惧却仿佛生了根,让他不能动弹。
他想起那个晚上,从天边燃起来得,比太阳还要绚烂的火光,足以融化冰雪,催生冰原上的花草。
平日总是白茫茫的,颜色寡淡无味的雪地,在那天被两种颜色染得艳丽,像是花,却不是花,满空来从未在荒原中见过那么艳丽的花。
在雪地上泼墨一般绽开的是,人血。
满空来眼中的惊惧无法掩饰。
他颤抖地拿起笔,落笔却稳,写出来的字一板一眼,虽不好看,但很规整。
李成绮看见这笔字突然觉得很一言难尽。
人有的事情做得到,人有的事情做不到。李成绮自己宽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