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池翊音骗过了几乎所有人,但他自己却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新人,在游戏场中唯一有交集的,恐怕只有上一次副本中遇到的那些人,以及当时直播前的观众。
但从副本中成功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童姚和楚越离暂时站在他这边的立场上,并且差一点在副本中死掉,也证明了他们没有能力坑他越过暂居区,直接进入副本。
京茶倒是可能有这个能力,但是他亲口告诉池翊音,他是在确定了池翊音进入这个副本之后,才跟着来的。
这样的话……可能性最大的,就只剩下了黎司君。
虽然也有可能是当时看到了直播的观众,或许他们有自己的理由,确有实力之人隐没其中,背后操纵。
但池翊音记得很清楚,自己以新人的身份开播,粉丝从零起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免费直播。按照从童姚那里得知的情报,会看免费直播的,大多数都是没什么积分更没能力的玩家。
几轮筛选下来,只剩下黎司君一人。
池翊音眸光沉沉的看着黎司君,耐心的等待着一个答案。
黎司君抬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脖颈,指腹上沾染了鲜红血液。
他勾唇轻笑,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目露赞叹之色。
“你向我要一个答案,但是池翊音……所有的答案,其实都在你的举止言行之间。”
黎司君踏前一步,靠近池翊音:“我所在探求的,是你——难道你并未发觉吗?”
“并不在于我想要什么,而是在于你……能给我什么样的喜悦与愉快。”
明明池翊音刚刚才伤到了他,但黎司君却恍然没有在意,反而一步步重新逼近池翊音。
他微垂下眼眸,投射下来的高大影子将池翊音整个笼罩在内。比身高更加具有压迫感的,是他周身的气势,好像整片海水铺天盖地压来,冲压一切。
池翊音皱了皱眉,轻微的洁癖让他不喜欢与他人离得太近,尤其是具有危险性的黎司君。
他一步一步向后,黎司君却逐渐向前。
直到池翊音感觉到身后抵在冷硬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而黎司君的手掌也“嘭!”的一声直拍向池翊音旁边的墙壁,以身为牢笼,将池翊音严密的囚.困其中。
他的身姿看似悠闲,但当池翊音想要离开时就会发现,实则每一个角度都被防范得密不透风,挣脱不得。
黎司君低下头,慢慢贴近池翊音耳边,低沉的嗓音略带磁性的沙哑,混杂着蜂蜜酒一般的醇厚甜蜜,带起一片酥麻的混响。
“音音,你能得到怎样的真相,取决于你能给我何等的惊喜。想要探知我与这个世界的真相?那就……更靠近我吧,我亲爱的探寻者。”
他在笑。
压下的阴影中,唯有那双金棕色的眼眸流转光华,好像全世界最终燃烧的烈日都坠入了他的眼眸中,美不胜收。
池翊音眼眸暗了暗,正待抬手,却见黎司君从善如流的退开了一步,放松了对他的桎.梏。
黎司君笑得云淡风轻,他单手插兜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见池翊音看着自己,他还朝他眨了眨眼眸,好像达成了你知我知的默契。
——当然,是单方面的。
池翊音眉头一跳,忍了忍,才没有遵循自己心底的愤怒,冲上去打死这家伙。
他并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即便他有多余的情感,也都随着被书写进笔下而从他自己身上消失了。
除了他对黎司君的愤怒是真,其他都是虚假,不过是一张张扣在脸上的面具,为了达成他的目的而恰到好处的发挥着作用。
在池翊音向黎司君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就没想过会从黎司君口中得到准确的答案——况且,就算黎司君亲口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
世人多谎言,相信言语,不如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但只要让黎司君开口,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池翊音分析他的材料,使得池翊音更加靠近真相。
而今天……今天他拿到的素材,已经足够多了。
池翊音勾唇,笑意微不可察。
在黎司君意识到之前,他便已经收敛了笑意,重新变得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外泄,依旧是那个看起来温和良善的绅士。
倒是一直在一旁注视着两人的顾希朝皱了皱眉,他狐疑的看着池翊音,总觉得就在刚刚,池翊音好像拿到了什么东西。
凉意顺着顾希朝的脊背向上蔓延,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失去掌控,危险在悄悄逼近,可他连那是什么也不知道。
这种无力感,让顾希朝一瞬间被拉进了曾经的记忆里,他的心中翻起惊涛骇浪,眸光阴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瞬间攥紧了轮椅,用力到青筋暴起。
池翊音敏锐的察觉到了来自顾希朝的浓烈情感,他侧眸看去,目光冷静得像是一把无情精准的手术刀,好像直直刺进顾希朝的灵魂中,将顾希朝的一切都剖析在眼前。
童年,记忆,家庭。
性格的成形与发展,经历导致留下的习惯,过去的阴影带来的潜意识反应……在人的一举一动中,隐藏着他全部的人生,甚至是连他自己都遗忘的记忆。
只要你能够读得懂,那你眼前的人不需要说话,就已经把真相尽数奉到你的眼前。
作为职业小说家,池翊音足够优秀。
不仅是惊悚恐怖的剧情,更是他不断向更深处挖掘的人性与真相——那才是他被奉为顶级恐怖小说家,令读者毛骨悚然的重要原因。
因为他所书写的人物,恍然于纸上复活,走进读者的生活,藏匿于读者家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扇反光的玻璃与镜子。
那些探究鬼怪真相的经历,使得池翊音对人性的挖掘极为擅长。
他的视线迅速从顾希朝身上滑过,就已经大致看出了顾希朝以往的经历。
顾希朝并非是先天残疾,他盖在毛毯下的腿偶尔还会有抽动,那是神经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活着的表现,但他本人却并不依赖于双腿。
看来他双腿的伤,已经有了不少年头。
习惯是足够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人在失去之后,依旧本能的想要按照曾经的习惯去行事。
——曾经行走过的人,如何才会忘记行走的记忆?
可顾希朝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行走的习惯,只是在偶尔视线略过自己的双腿时,才会流露出厌恶。
可那厌恶却不像是对残缺肢体不便利的憎恶,倒像是这双腿对顾希朝而言,代表着一段不愿去回想的痛苦记忆。
是幼年时出过什么意外吗?
池翊音顿了顿,对顾希朝下了第一个判断。
似乎是因为池翊音与黎司君的争锋相对,出乎了顾希朝的意料,他对此显得格外不适应,甚至隐隐有些暴躁。
可池翊音看到的,却并不是暴戾的性格,而是对于无力的深恶痛绝。
顾希朝在讨厌他自己,好像只要失去对局面的掌控,就会激起他隐藏在温文尔雅下的另一面,他在恐惧失去掌控后会发生的事情。
池翊音沉吟。
这样的情绪也常见于身体有缺陷之人……但顾希朝看起来却并不是这样。所以,源头还是曾经导致了顾希朝双腿残废的那起事故吗?
池翊音一向对阿德勒“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的观点深以为然,他曾经近乎冷酷的剖析自己,以自己的童年为例去揣摩自己,向内探索自己的存在与来处,也因此更加清楚,很多人即便耄耋老年,也依旧在重复着他的童年。
在他看来,此时眼前的顾希朝,正是如此。
之前顾希朝一直维持着冷静,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失去平静,一切尽在掌握。
直到现在,当黎司君的立场更改,力量的天平开始倾斜,池翊音也展现出了属于他自己的不可为人所掌控的强大。
意料之外的种种,终于令顾希朝失去了冷静,在浓烈的情绪下,被池翊音看到了部分真相。
池翊音走向顾希朝,他轻轻弯下腰靠近对方,正待引导顾希朝主动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声忐忑而关切的声音,从顾希朝身后不远处传来。
“池,池先生?你还好吗,刚刚这边走廊突然无法通行,你也不见了踪影。”
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间,就像是结束的重锤敲下,也让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顾希朝恍然回神。
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直播前的观众们爆发出惊喜的声音。
[恢复了,恢复了!感天动地,直播终于恢复正常了!]
[太诡异了,游戏场这种地方竟然还会有信号干扰吗?刚刚主播的直播间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雪花点。]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问题啊,主播这直播间到底什么鬼。]
[……嗯?我怎么觉得,好像和之前直播断掉时的画面接不上?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可能是“静默”。]
高级别玩家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而去联络同伴:“‘静默’出现了。”
而顾希朝坐在轮椅中的身形僵了僵。
当他重新抬起头,看向身前的池翊音时,已经重新挂上了微笑的假面,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精英人物。
“池先生。”
顾希朝一副惊讶的模样:“你有什么事吗?”
池翊音眼眸暗了暗,却没有再过多探索,而是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不过几秒的时间,但现在顾希朝恢复了冷静,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探索时机,只能下次再另寻机会。
这样想着,池翊音露出关切的笑容,抬手帮顾希朝整理了下坠在地面的毛毯。
“看顾先生似乎在想事情,需要帮助吗?”
顾希朝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反着光,看不清他眼眸中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