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被看透了一生,知晓所有隐藏秘密的恐惧。
池翊音无动于衷,甚至连眉眼都没有半点波动,不让黎司君看出任何属于他的情绪与信息。
能看透谎言者,必定精于此道。而能够看穿谎言者,自然也更善于保守自身的真实。
黎司君并不介意池翊音的冷漠,笑着自顾自继续道:“你一定已经从他们那里得知,游戏场里,C级是分界线一般的存在,将游戏场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云泥之别。”
他一字一顿的道。
“但如果你认为,它单纯只是个身份的划分,那就错了。普通人之所以会对高级别趋之若鹜,敬畏有加,并不只是因为一个称号,更因为这个称号背后所代表的实力。”
“有实力的玩家,当然要应对有实力的副本,能力与难度相匹配,才叫公平,不是吗?”
提及玩家和副本,黎司君的笑容中毫无温度,甚至带着残忍的冷酷:“这样,在他们死亡的时候,才不会依旧狂妄自大的认为,是命运对他们不公。他们会发现,他们远远不像是自己认为的那样坚强理智,只是被狼群追赶到吓破胆的羔羊。”
“到那时,他们向命运低头,会知道他们输得并不无辜。”
“C级之后,是另外一个世界。然而池翊音,那是一个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资格进入的世界,比起强行闯入。”
黎司君定定的注视着池翊音的双眸,轻声道:“不如让他们就此安息,也算来得轻松。”
很多人活得痛苦,而黎司君不过是给了他们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他们无法选择自己要不要出生,却可以在这里选择自己要不要死亡。
“告诉我,池翊音,我做错了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黎司君却笑得笃定。
他不需要池翊音对此加以评价,就像他从无信仰,对所有大地上信徒之间流传的神谕漠然无视,没有任何存在能成为他的神明。
黎司君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坚定的知道自己所行的,是正确的道路。
池翊音看着黎司君,却良久没有反驳。
他并不是良善之人,甚至如果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评价他,他并不是友好的性格,不会包容愚昧之人的犯蠢,跟不会在明知他人没有被拯救的价值时,还一厢情愿的一救再救。
能得池翊音一个眼神,都是难得。
对于愚蠢之人,他只希望那些人死的时候离他远些,不要脏了他的衣服。
池翊音对拯救世人的真正善良之人抱有敬意,却也知道自己绝不会成为那种人。
现在,当疑问从黎司君口中问出时,池翊音也不会为那些愚昧之人多说几句好话,假模假样的让自己看起来很善良。
池翊音颤了颤眼睫,却是无声承认了黎司君的话。
黎司君轻轻笑了起来,带起结实胸膛的一片震动,在这个近到没有缝隙的距离下,也将这份情绪传递到了池翊音的胸腔。
“既然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一手打造的,是我给予他们的怜悯善意,让他们可怜的灵魂得以安息,甚至有守墓人在此看守着他们的灵魂。那么,音音……”
黎司君结实有力的腰身瞬间发力,仰身靠近池翊音,沙哑着嗓子在他耳边问:“我为什么要费力的做完这一切,又亲手毁掉?”
“如果我想要让他们进入地狱,只要从一开始就那样做就可以了,甚至,我可以让那些灵魂去往连平雪山,不需要我多费心思,顾希朝会亲手处理了他们。”
“他有多厌恶罪恶和软弱,你很清楚。就如现在你将顾希朝放进地狱,让他炸掉了地狱,引发现在的尸潮。”
池翊音一惊,猛地向后仰身,拉开了与黎司君的距离。
黎司君微笑,缓缓点头:“是的,我知道。你所做的事情,我一清二楚。但是不要误会,我并没有阻止的打算。”
“事实上,我很高兴看到你做了这些,音音。最大化的利用身边的环境与力量,这并没有错,反而要称赞一声优秀。”
“既然如此,你还在怀疑我吗?”
他问道:“到现在,你依旧认为,这地狱景象是我造成的吗?”
不需要黎司君再多说什么,池翊音已经很清楚,这一次确实是他因为对黎司君的忌惮,而猜测过度了。
副本与黎司君有关。
但地狱没有。
那人人攀爬却人人成为垫脚石坠落的地狱深渊,不因为任何人。
只因为那些灵魂自己的劣性。
即便给他们天堂,他们也会将那里变成地狱。
地狱从来不是一个特指的地点。
人才是。
池翊音沉默良久,然后缓缓后退,手掌放开,松开了对黎司君的钳制。
他并不是嗜杀之人,对于黎司君的敌意也皆有所出处,既然黎司君与此事无关,是那些灵魂咎由自取,那他也没有必要再对黎司君做些什么。
但在池翊音想要后退时,却猛地感觉到一双长腿从后面圈住了自己,抵住了他后退的路。
黎司君修长有力的腿像一堵墙一样,让池翊音一步都无法远离,想要向后拉开距离却徒劳。
他愕然看向黎司君,却发现对方已经换上了悠闲的笑意。
黎司君并不在意自己刚刚被限制了自由的事,在池翊音松开手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遗憾。恢复自由之后,他依旧懒洋洋的上半身抵在吧台上,并不急于起身戒备。
“真是小气啊,音音。就算不给报酬,那你冤枉我的事情呢?不打算道歉吗?”
黎司君笑吟吟的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眸,道:“用你自己——怎么样?”
池翊音太阳穴猛地一跳,皮笑肉不笑的低头看向黎司君。
既然对方不想让他后退,那他干脆索性向前,让对方在重击之下不得不放开他。
这样想着,他迅速冲向黎司君,俯身的瞬间伸手攥向对方的手臂,想要将对方摔出去。
但就在瞬息之间,一直懒洋洋不曾抵抗的黎司君却猛然动了。
像是顶级的狩猎者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一向懒怠的无视瞬间便化作强有力的咆哮,以不可抵挡之势冲向自己的猎物。
黎司君的动作甚至快到出了残影,池翊音还未看清他的动作,就忽然觉得视野天旋地转,而原本在上方的他重重摔向后面,失重感一瞬间传来,令心脏的跳dòng • luàn了几拍。
但落下时,池翊音却没有摔在冰冷坚硬的吧台上,而是落在了温热的手臂上。
黎司君瞬间便调转了两人的方位,却还记着不让池翊音被吧台硌到,有力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后背,以怀抱着他的姿态一起摔向吧台,所有冲击的力度都被黎司君的手臂承担下,没有让池翊音有半点不适。
等池翊音在两秒之后回神,定了定目光让自己的视野重新有了定点。当他抬眸警惕看去,就发现黎司君的面容出现在他的正上方,投下的阴影将自己完全笼罩。
黎司君在笑,却没有了往日里池翊音所见到的所有危险之感。
当他卸下对外界的敌意和冷漠时,掩盖在他危险之下的强大,就尽数被显露了出来,如山岳与天空一般,可靠得令人安心。
即便是池翊音,此刻也不由得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错觉,好像眼前人足以为他抗下所有艰难险阻。即便是天塌了,黎司君也会用宽阔有力的脊背全部抗下,不会让一粒石子砸在他身上。
咖啡馆内令人忐忑不安的吵闹声依旧在继续,愤怒的嘶吼声,和刀刃划开血肉、劈碎骨头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池翊音甚至隐约能够听到京茶的声音。
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被黎司君阻隔在身后。
死亡圣殿的所有尖啸嘶吼都变成了纷扰噪音,只有吧台一角,安静无声。
黎司君慢慢俯下身,笑着靠近池翊音。那张原本带着神性怜悯与冷酷的俊容,此时却因为那道血痕伤口的存在而显得恣肆邪意,仿佛蛊惑人心的俊美恶魔,用美色和力量狩猎猎物。
池翊音在片刻的晃神之后就重新恢复了镇定,抬手抵在对方的胸膛上,先前被瓷片割破的掌心在黎司君的胸膛上留下了血手印。
血液渗透衣料,透到皮肤上,在黎司君的心脏处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似乎是担心压到池翊音的伤口,黎司君并没有继续向他靠近,而是停在了半空。
“别生气,音音。”
他语气亲昵,丝毫不在意池翊音对自己的戒备,甚至还主动建议道:“看来下次再与我见面的时候,你需要带一柄刀了,音音。比起瓷片这种自损伤人的武器,还是刀要来得好些。”
说着,不等池翊音有所反应,黎司君就从容伸手向空气,做出了抽出什么东西的姿势。
池翊音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整个天空都布满融化的黄金,碎金的雨滴闪闪发光,好像坠入梦境。
等他定神看去,却发现刚刚还两手空空的黎司君,竟然手中握着一柄刀。
即便是再不懂刀剑的人,也能够轻易看出那柄刀的名贵,单是刀柄就镶嵌着黄金与宝石,线条流畅自然,而刀锋凌厉光亮如雪色,斩金截玉。
池翊音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手掌已经扣住了无脚鸟胸针,随时准备反击。
却见黎司君轻松的挽了剑花,然后调转了刀尖所指的方向,刀锋冲着自己的心脏,刀柄却递向池翊音。
他缓缓握住池翊音抵住自己胸膛的修长手掌,与池翊音十指相扣的同时,血液也沾染了他满手,鲜红的血液与他的手掌形成红白鲜明的对比。
黎司君却毫不在意。
在池翊音错愕的眼神中,他笑着将刀柄放进对方的手掌中,然后再与池翊音一同握住了刀,指向自己的心脏。
黎司君的力度很大,让池翊音连想要挣脱都做不到。
“你既然不喜欢暂居区,离群索居可不会有太多机会找到一柄合心衬意的刀。既然如此,那我就送你一柄。”
“现在,我的心脏就在你的刀下,只要你稍微向前送过来,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刀尖已经抵在黎司君的胸膛上,刺破了他的衣服,锋利的刀锋瞬间割破了他的皮肤,血液顺着刀锋蜿蜒而下,落进刀柄的纹路里,与池翊音的鲜血混合成一体。
他与池翊音两手交握,手中除了刀以外,还有两人的血液。
池翊音不由得眉头一跳。
即便他见过再多非人之物,但像黎司君这么疯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主动把刀送进自己敌人的手中——黎司君就不怕,他真的下刀吗?
但当黎司君用这种态度来面对死亡的时候,池翊音反而有些犹豫。
咖啡馆的惨状并不是由黎司君造成的,甚至他还是主动为那些软弱的灵魂准备安眠之所。而在背后驱动着黎司君这么做的根本原因,他还没有找到……
现在池翊音能够确定的是,黎司君一定与系统和游戏场有关联,只要查清黎司君,最起码能找到通往游戏场核心的路,甚至有可能找到核心本身。
那是所有玩家通关副本,离开游戏场的希望。
如果黎司君叫喊着不要杀了他,池翊音一定毫不犹豫的下手。
但现在……
他握着刀的手立刻收紧,仰头注视着黎司君,眸光幽深。
“空城计?”
池翊音冷笑:“你是认为,只要让我对你的动机有所怀疑,就会让我犹豫不前,你就能捡回一条命,是吗?”
“打得一手好算盘。”
黎司君却讶然的挑了挑眉:“怎么会。”
“那就松开手。”
池翊音声音冰冷,没有被黎司君的行为撼动分毫:“杀你还是放你,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黎司君眨了眨眼眸,从善如流的松开手。
就在黎司君张口刚要说话的瞬间,池翊音猛然发难,迅速从吧台上翻身而起,沾满鲜血的手掌拧住黎司君的手臂,修长双腿夹住黎司君的身躯迅速发力。
人在一瞬间的爆发力,甚至可以与自然界中最凶悍的猛兽相媲美。
池翊音丝毫没有留情,瞬间就以自由搏击的姿势将黎司君摔翻在地,而他自己迅速起身,膝盖抵住对方的腰腹,让对方无法用力起身。另一手握着黎司君刚刚送进自己手里的刀,高高扬起。
“噗呲——!”
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池翊音没有再留手。
事不过三。
警告两次,第三次,言语就已经无用,只有真实的疼痛才能让对方牢牢记住,谁才是主宰。
血花飞溅中,池翊音湛蓝色眼眸坚定而锋利,像是从火焰中淬蓝的刀。
刀锋没入黎司君右胸膛。
那里不是心脏。
是肺。
人需要空气才得以存活,然而当肺部破损,人就像是失去了压力泵的水库,再多的空气也无法为人提供生存所需的氧气,只能在窒息和疼痛中饱受折磨,慢慢死去。
黎司君看着池翊音的眼眸,却觉得比起实际存在的刀,池翊音的眼眸才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