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蓝似乎感觉到了京茶的视线,本来缩在角落里的他抬起眼,暮气沉沉的向京茶望去。
他站在池翊音身边,连笑容都是肆意而毫无阴霾的快乐,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有大把的梦想等着他去实现,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而在池翊音身周,还围绕着坐着轮椅的顾希朝,哈哈大笑的红鸟,以及不远处始终注视着池翊音、微笑着的楚越离……
他们的世界,鲜活而真实,还有无限的未来和可能性。
白蓝的手指下意识的动了动,想要伸出去,像是抓住投射进地狱的唯一一缕阳光。
可就在他动作的瞬间,冰冷的机械声响起:高级幸存者白蓝,优先保证存活,请勿做出任何不恰当的事。
您是世界在暂居区,您是游戏场首富,天榜前位排行,高级别幸存者,暂居区创建者。您荣耀加身,请谨慎行事。
白蓝本来想要伸出去的手,顿住了。
你说的这些荣誉……
他看着和池翊音交谈得快乐的京茶,声音恍惚甚至有种不真实感:它到底是荣誉,还是束缚我的绳索?我感觉无法呼吸。
系统一板一眼的回答:当然是荣誉,您可是被所有玩家羡慕的对象。
请务必保守好您的荣誉,因为。
系统似乎笑了下,才继续道:除开这些荣誉之外,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穿着衣服的透明人,如果被人剥落了衣服,就会消失在人眼前。到那时,您才称得上一无所有。
所以,努力保护您的荣誉吧。因为……您只剩下这一点可怜的东西了。
系统的声音暗藏着满满的恶意,像是一步,一步,慢慢将人逼上悬崖,告诉对方——你的生命已经全无意义,只剩下一具还在维持着呼吸的空壳。
可悲吗?
那就更可悲一点吧。
不要放开你的荣誉,也不要妄想着能够死亡,拼命扯着蛛丝向上爬吧——这才是游戏场。
荣誉?
白蓝苦笑:这与地狱又有何异?
您在说什么?
系统故意显得很是惊讶:要不然您以为,您一直所在的,是哪里?
当然是,地狱啊!
遗忘和死亡都是神的恩赐。
寻常人在每日的日常中不会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直到他们走进真正的地狱,才会发现原来自己曾不屑一顾的,才是真理。
其他走进娃娃咖啡馆的玩家尚有死亡可以选择,在美梦中安眠。
但是白蓝……
神连这样的恩典都不会施舍给他。
不仅是因为白蓝曾经抛弃同伴和理想,也不单单为了暂居区。
而是——
敢在神面前挑衅被神注目之人,与渎神何异。
白蓝并不知更深层次的内情,却也能猜到这是对他当年懦弱的惩罚。
他慢慢还是无力的放下手掌,坐在没有灯的角落里,麻木沉默的僵直注视着远处的欢笑与活力。
然后,眼睛一点,一点的,失去了光亮。
死一样的寂静。
这是他的地狱,从他做出了错误选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无法逃离,更无法死亡。
这是他不可推脱的罪孽,从战场逃离的那一刻起,被抛弃的同伴和理想,就已经把诅咒深深刻凿在了他的灵魂上,摆脱不得,挣脱不得。
他以为自己拯救了自己的肉.体,为自己的存活而沾沾自喜,殊不知,他的亲手杀死了他的灵魂。
如果,如果当时他做出了和京茶一样的选择,结局是否还有不同?
白蓝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将永远在地狱中痛苦折磨,直到神肯将死亡的恩赐给予他。
白蓝在角落里脸色灰败,麻木僵硬如雕塑。
系统却啧啧,暗自摇头。
像白蓝这么勇的,确实少见了——那位几千年也就对池翊音一人上过心,还觉得池翊音爱他。结果就这么一位,白蓝还勇敢挑衅,让池翊音出手。
系统甚至觉得,那位的某些思维已经坏掉了,觉得池翊音想杀谁就是喜欢谁。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池翊音警告白蓝,不就是……嘶,所以真不怪神明不恩赐啊,主要是白蓝运气太差,满屋子的人,非要惹池翊音。
系统:连我都要被逼着说池翊音爱祂,你还招惹他,是不是疯了?
不过,池翊音并不知道这些暗地里的事情。
他也对此并不感兴趣。
白蓝的死活甚至煎熬,都与他无关。
池翊音更在乎的,是咖啡馆本身。
在确定了黎司君离开之后,他重新将整间咖啡馆查看了一遍,确认二楼真的已经消失,连带着地狱也一同回归虚无。
那些被伤害过的人偶娃娃,再一次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上,在店长的悉心打理下笑得可爱又明媚。
池翊音知道,这是无数安眠于此的灵魂,在这里做一场不肯醒的美梦。
这份安宁,将持续到下一次的动荡。
或许就是明天,也或许是后天……
池翊音不知道。
但他很清楚,咖啡馆不会一直这样安稳美好下去。
即便来自于书的审判,令所有在地狱中的腐尸和后悔的灵魂都尽数湮灭,但人的劣根性不会停止。
正如他们会选择逃避,软弱的躲藏进睡梦中。
他们还会在某一天的清晨或午夜,忽然后悔起了自己选择了美好却虚假的梦境,渴望自己曾经主动放弃的现实。
然后,灵魂的安眠之地,将再一次成为地狱,无数灵魂自相残杀,试图为自己毁约的决定做再一次的选择。
不过到那个时候,池翊音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他的温柔能有一次就已经是难得,反复悔恨的灵魂只会让他厌恶。
——因为到下一次混乱的地狱,成为腐尸的,将会是如今在他怜悯之下救下的灵魂。
这是一个无法被斩断的循环,直到世界末日人类死亡,方才可以停止。
“唯一学到的教训,就是没有学到任何教训。”①
池翊音轻呵了一声,视线冷漠的从那些人偶娃娃身上滑过,然后转身离开。
“不觉得厌倦吗?”
顾希朝转动轮椅,在池翊音经过自己的时候跟了上去:“那些人反复犯下的错误,不断的后悔与侥幸……你不会觉得,他们像一滩污泥,没有任何拯救的必要吗?”
池翊音修长的手掌落在大门上,风铃轻晃,风从门外猛地吹刮进来,吹拂起他银灰色的发丝,衬衫衣摆在身后翻飞,猎猎作响。
他迎着风,缓缓笑了起来。
“无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一定会认为没有被他们选择的那条路,才是好的。希朝,这就是人啊。”
池翊音仰了仰头,眼眸中泛起笑意:“我可没有毁灭他物的爱好——虽然我很擅长。不过,与其看到累累废墟白骨,重新建立起的理想世界,更值得我去期待一下。”
“下一次咖啡馆的动荡,就交给下一次的玩家吧。”
他淡淡道:“他们既然生存于此,那就有资格决定自己的未来。”
“无论那是好是坏。”
顾希朝讶然抬头看向池翊音,半晌,才轻笑着低下头收回视线:“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不需要我来提醒你了。”
“你是觉得,我在知道他们将会再次毁掉自己的灵魂之后,会哭吗?”
池翊音垂眸向他眨了眨眼睛,笑吟吟道:“别忘了,我的本职是小说家,虽不过是个凡人,但有幸观察过成千上万的人,对社会的观察,从未停止过。”
顾希朝抬手推了推金丝眼镜,笑起来时温文尔雅:“现在我记住了。”
“与我同行的,愿与我一起实现不可能的理想之人,是小说家——所以,欠我的书什么时候开始写?”
“呀。”
池翊音挑了挑眉,惊讶道:“没想到我都‘死’了,还能感受到催更,这一点倒是更像现实了。”
池·鸽子·翊音:咕咕咕~
顾希朝:)
两道身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走出了咖啡馆。
适逢城市里下过一场雨,地面的积水泊倒映出城市车水马龙的繁华,光芒落在水中,折射出点点金灿碎光。
空气中尚带着雨后湿润清冽的干净气息,植物的气味沁人心脾。
晨光升起,彩虹从天边划过。
池翊音仰头,不由自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