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池翊音拒绝,就用那消耗掉一次使用机会的珍稀道具作为代价,“绑架”池翊音。
却没想到……绑倒是绑了,不过是物理意义上的。
而且被绑的还是花蛇自己。
“我来找你,就是想要趁开学典礼这种所有人露面的场合之前,和你商量一下嘛。要不然你看,你就一个同伴,要是遇到危险都来不及腾出手帮你,多危险。和我们组个临时搭档,肯定不吃亏还安全。”
花蛇想到自己来之前的自信笃定,又摸着自己脖子上的狰狞勒痕,这惨烈的对比简直让他热泪盈眶。
“我又没有恶意,你干嘛那么对我?”
花蛇委屈道:“你不知道为了你,我还花掉了一次珍稀道具的使用机会吗?跨海大桥可是一共就能用三次,现在就剩两次了!”
池翊音:……是他的错觉吗?怎么觉得花蛇的眼神这么怪,有点像在控诉负心汉?
不过,即便花蛇把自己说的再无辜,池翊音也并没有全然相信他。
“人,呵。”
池翊音轻笑了一下,眼神讥讽:“在复述一件事的时候,人总是会有将叙述偏向于有利于自己一方的本能。你现在说,你是为了保护我?”
他假笑,又重新问了一次:“难道不是想要用我来对抗先到的玩家吗?”
花蛇尴尬望天:“你说破干什么?这让我多尴尬。”
不过,池翊音虽然表面上没有同意,心里却也严肃的考虑起了花蛇带来的消息会产生的影响。
确实。
如果换成池翊音比所有玩家早到一天,他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没有裁判的起跑线,先到的人谁会傻傻等?
这可是赌上生死的战斗,不是幼稚园过家家的友爱善良。
哪怕领先一秒,都会有更高的概率能从副本中顺利活下来。
更严重的问题是——如果先到的玩家将自己伪装成NPC呢?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就相当于在暗处多了一份不知何时起爆的危险,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等待和防备所带来的压力,都足够让人身心俱疲。
青汌学楼是池翊音进入游戏场至今,参与过的最高难度、高级别玩家最多的副本。
顶尖选手之战,胜负往往就在方寸之间。
即便是比别人多一点精神上的消耗,都有可能聚沙成塔,最后摧毁玩家。
池翊音抿了抿唇,原本还带着轻松笑意的眉眼阴沉了下来。
花蛇趁热打铁:“怎么样,池翊音,加入我们吧OvO”
池翊音恍然回神,从思考中抽离,却没有像花蛇想象的那样一口答应下来。
他只是向电梯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道:“合作的事情以后再说,你不请自来,还无礼的跟踪一位女士,现在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花蛇:“???”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你不懂吗?”
池翊音礼节性假笑:“我只知道,蠢人多了就是一加一大于负一。”
花蛇:“…………”
我怀疑你在骂我,但我没有证据。
见再劝无果,花蛇又不愿意得罪一位已经证明了实力的玩家,也只好恋恋不舍的扒着门框,卑微的为自己争取一点机会:“哥,大哥,池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管我,我就在这等你。等你走的时候我再和你一起下楼好不好?”
池翊音疑惑的看向花蛇。
花蛇欲哭无泪的反手指向电梯:“电梯是刷卡的啊!我又不住这一栋楼,没办法刷卡上来,只能硬生生走了八层楼,八层楼啊!”
你知道对于一个常年不太运动、非战斗流的现代人玩家而言,八层楼是多大的伤害吗!
池翊音:“……你是废物吗?”
花蛇:“QAQ是又怎样!”
两人都心知肚明,花蛇的可怜模样是装出来的。
不过既然花蛇已经铺垫好了台阶,池翊音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没有戳破他。
毕竟是B级玩家,他还想要把对方当做活道具使用,当然不能用成一次性的,也不能让道具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一张一弛,才是度。
池翊音轻轻颔首,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那你就蹲在这吧,等我一会。”
花蛇答应得欢快:“好的池哥,没问题池哥。”
在临关门之前,池翊音还没忘记再给花蛇倒一杯温水。
被走廊里阴寒的过堂风吹得浑身僵硬的花蛇,简直快要因为这一杯温水爱上池翊音了。
花蛇双眼含泪,仰头一副看神像的模样,动情道:“池翊音,你……”
但迎接他的,只有又一次甩过来的门板。
鼻子又一次被撞。
花蛇“嗷!”的蹦了起来。
而“嘭!”的一声过后,预判了花蛇动向的池翊音,面无表情看着门板。
他就知道,如果放任花蛇说下去,一定会温情得恶心。
“可怜的小傻子,连被人捏在手里都没发现。”
顾希朝单手撑着下颔,悠闲的看着池翊音,问道:“他都没怀疑过吗?他以为的,只是你想让他以为的。”
池翊音却一反在门外的冷漠危险,而是温和微笑道:“这就是聪明人的通病了。他们总是警惕于别人主动告诉他们的东西,却对自己得出的结论坚信不疑。聪明人认为自己能想到的东西别人想不到,却也是循着面包跟随线索的鸟。”
他轻轻说出自己的结论:“傲慢又愚蠢。”
顾希朝:“……你在骂我?”
池翊音故作讶然:“诶?没有啊。”
顾希朝:“…………”
池翊音笑着走到书桌前,从旁边早早准备好的办公用品中抽出一本笔记本,摊开在书桌上。
钢笔吸饱了墨水,在拿在手中的瞬间,池翊音俊容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变得严肃而专注,迅速进入状态,伏案快速书写。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门外传来的花蛇的嗷嗷叫声,以及钢笔落在纸张上的沙沙声。
在学校大门外遇到的那个疯女人,逐渐重新在池翊音的脑海中浮现,一幕幕闪过,组成了女人的每一面,令女人在他的脑海中立体鲜活了起来。
独身丧女,求助无门,冤屈愤怒得不到申诉。
对自身的谴责和无力感,失去女儿的痛苦……
有关于疯女人的一切在池翊音的脑海中成形,他却迟迟没有下笔。
并不仅是因为一旦书写错误会导致的后果,更是因为,他想到了在进入副本之前看到的资料。
虽然池翊音看到的疯女人是可怜的,值得同情的,悲剧色彩浓厚,令人忍不住想要帮这个失去了女儿的可怜人一把。
但是在过往运行过的副本中,疯女人却创下了副本最早死伤记录。
她持刀冲进开学报到的师生中,疯癫大喊大叫,挥舞着的刀导致了十几个学生死亡,上百师生受伤。
那些死亡的人虽然对玩家而言是NPC,但对副本来说,他们却是活生生真实存在的人。
在山外,也有人在等他们回家,也有家长在惦念着他们的安危。
曾经疯女人对她的女儿所抱有的情感,那些家长同样在经历。
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令十几个家庭支离破碎,更让其他亲眼目睹同学死亡的学生们,留下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池翊音曾经查证过有疯女人的几次副本后续,那一届学生后来,是鹿川大学建校以来,取得的荣誉和科研成果最低迷的一届。
很多人无法摆脱眼睁睁看着同龄人死亡的痛苦,后来得了抑郁症,更有人无法承受而选择了自杀摆脱。
即便也有很多人坚持了下去,却得了PTSD,创伤后遗症。只要再看到相似的场景,或是只是看到学校,都会令他们恐惧到僵硬无法动弹。
他们不过是刚成年的普通学生,人生还是灿烂晴朗的,没有经历过痛苦的打磨,还稍显稚嫩,心理承受能力也并不高。
上一秒还在和你说话的同学,同龄人,下一秒就变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烂肉团,肠子拖行一地,死不瞑目的眼珠逐渐失去光彩,尸体温度流失变得冰冷……
无数个午夜惊醒的梦里,死气沉沉的眼珠都注视着他们,质问他们——为什么死的是我不是你?
可以说,那场血腥残忍的死亡,“杀死”了当时所有在场的学生。
所以在池翊音看来,疯女人并不是单纯无辜的纯白。
她这一次会看起来这么可怜,也不过是因为车队没有停在校门口,大雨中,她没有被激怒,也没有机会行凶。
人啊……既可怜,又恶意,这并不矛盾。
池翊音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在思考之后,谨慎将自己观察得出的结论写了上去。
人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即便再善良而被众人敬佩的圣人,也无法保证自己一生中没有半点恶意。而再凶恶的暴徒,也会在某一瞬间忽然被触及了心中柔软,做出善良的举动。
善与恶是交织的,而游戏场,将人的恶无限放大,挖掘得淋漓尽致,人性的游戏从未停止。
即便是现实,人在安全舒适的环境中会更偏向于选择善良,也会在情况开始恶化而不利于自己的时候,突显出恶与残忍的那一面。
为了他们自己的命,他们会愿意用别人的命来换。
池翊音为了将非人之物写进书中,在长时间的揣摩和思考后,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善与恶,是会互相转化的。
而今天向他哭泣得悲惨的女人,也有可能在下一次,下下次副本中,再次毫不犹豫的杀死那些学生。
池翊音垂下眼眸,原本停顿住的笔尖再次动作。
最后一次车队运送的师生中,有能激怒这位丧女母亲的存在。
她的女儿无辜死在鹿川大学……
就在这句话写在纸张上的瞬间,异变突生。
刚刚还铁画银钩漂亮的字迹,竟然像是海水漫过沙滩,将沙字抚平,消失得一干二净。
池翊音眉头紧皱,有些错愕。
他写错了?
随即而来的,就是对疯女人口中那个死去女儿的怀疑。
或许是做母亲的,对女儿有滤镜,下意识的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好的?在她口中可怜死亡的女儿,或许还有过其他经历?
池翊音渐渐松开了手中的钢笔,若有所思的看着笔记本上依旧留存的几句话。
“希朝。”
他抬头看向旁边的顾希朝,问道:“一个刚上大学的女学生,能做到什么程度的恶事?”
甚至让他完全猜错,被笔记本否认了他的判断。
池翊音唯一能庆幸的,就是这才是第一次书写,只是擦去了字迹的警告。
如果是在后续书写中判断出错,紧接而来的反噬,会令他耗费过多的体力和健康。
顾希朝低低轻笑,似乎是对池翊音问出这个问题感到可笑。
“你问我?”
他推了推眼镜,平静道:“那我只能告诉你,shā • rén放火奸杀掳掠,无恶不作。”
“池翊音,你别忘了,在我看来,这世上就没几个有资格活下来的好人。学生?呵。”
顾希朝讥讽一笑:“即便是几岁的孩童,就不会shā • rén了吗?人之初,性本恶啊……所有人都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只不过有些人被束缚住,还没有让恶魔被释放,而有些人已经越线显化。”
“即便是现在暂时善良的人,也可能会在以后堕落为恶魔。这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是有罪的,他们没有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池翊音:“……是我问错人了。”
从顾希朝那里得到了一个堪称惊悚的答案,令池翊音有些无奈。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在门外花蛇鬼哭狼嚎的委婉催促下起身,将笔记本合上,放进西装口袋中。
习惯性的将笔记本放好之后,池翊音的身躯僵了僵。
连他随身带着笔记本的习惯都被满足,这些来自黎司君的衣物,细节到可怕。
是什么时候开始,黎司君对自己了解到这种程度了?连一个小动作都没有放过?
池翊音眼眸暗了下来。
但有顾希朝在旁边,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的向大门走去。
“池翊音,你不相信我说的吗?”
顾希朝似乎笑了下。
池翊音在门前停下脚步,显得有些无奈:“即便要考虑最糟糕的结果去提前做计划,希朝你的猜测如果毫无根据,就是预先审判的恶意。总不能因为孩童以后有概率作恶,就在他还没做之前,判定他是有罪的,然后杀了他。”
“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而我们甚至还没有见过她,一切推断都没有证据。就算要对她下推论,也要在见过她之后在说。况且……”
池翊音顿了下,继续道:“她自己也死在了鹿川大学,引发她死亡的是自身原因,意外事件,还是恶意他杀……如果她是因为自身的愤怒而复仇,那不叫作恶。”
“当自身的公正无法被满足,那复仇本身就是公正。”
他抬眸,笑着看向顾希朝:“无论我们如何推论,都要先找到她,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在池翊音伸手去拉门把手的时候,顾希朝冷笑一声,问了一个问题。
“池翊音,你是几岁觉醒的?有十九岁吗?”
“你一次……一次都没有怨恨过这个世界吗?没有恨过那些大恶小罪的人,想要亲手杀了他们?”
池翊音眼眸微微一暗,转身看向顾希朝。
但公寓里,已经空空荡荡。
……
池翊音带着花蛇抵达开学典礼的地点时,虽然离八点还有一个小时,但穹顶挑高的大礼堂中,已经聚集了好几道身影。
他刚一踏进大门,就听到了一道兴奋的呼喊声。
“池先生!”
池翊音抬头看去,果然是童姚。
而在她旁边坐着的,就是楚越离。
他们一起进入副本,却分散进了不同趟次的车队,失去彼此的消息,直到现在才重新见面。
池翊音微笑:“重新见面了,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