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丢了东西却找不回来的孩子。
池翊音眯了眯眼眸,意识到刚刚甘思在发呆中绝对是经历了什么,但他无法告诉自己。
他侧身看向大门下的缝隙。
已经被甘思堵住了的缝隙看不见外面的模样,池翊音无法复原刚刚甘思看到的东西。
但他能够猜测,这件事中的某一部分是甘思熟悉的——甘思的表情如此说。
那个眼神,与走进厨房却忘记要干什么的迷茫,如出一辙。
甘思熟悉的……与青汌学院宿舍楼有关?
林云雨,还是池晚晚?
但刚刚甘思失神的契机,却是在堵住可能渗进来的雨水的时候。
所以,是林云雨——在池翊音看来,虽然林云雨的出现与那些焦尸同步,但造成焦尸的原因,却是池晚晚。
林云雨……她死亡后,梅雨连绵不绝。
池翊音注视着甘思,思考了几秒钟之后,看得甘思背后直发毛,才挥挥手让他继续干活。
“不用谢。”
他还加了一句。
甘思下意识的赶紧连声道谢。
但等一转身,火辣辣的脸颊和嗡嗡作响的耳朵,才让甘思“嘶”了一声,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明明是池翊音扇了他一巴掌,怎么他还要道谢呢?
甘思百思不得其解,就被楚越离扔了满怀的布料。
“脑子不够用的时候可以不为难自己。”
楚越离声音淡淡的道:“跟不上先生的思路不是你的错,毕竟没有谁的人生目标是做蠢蛋。”
甘思:“……我很想谢谢你安慰我,但我为什么觉得你在嘲讽我?”
楚越离面不改色:“嗯,你感觉的没有错。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吗?啧。”
“你现在绝对是在嘲讽我!绝对的!!!”
楚越离:)
甘思的直播间里,弹幕顿时一片哈哈哈哈哈,毫无对甘思的同理心。
[倒霉孩子,被人家搭档两人联手怼了都反抗不了,太可怜了哈哈哈哈。]
[不过也算是他幸运,以我下副本的经验,他刚才绝对不是发呆,一定是遭遇什么了。如果不是池翊音及时让他清醒,他不一定变成什么样呢。]
[副本就像是亚马逊密林,最不起眼的一只小虫子都有可能杀了你,所以大家才会看直播,抱大腿,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保命。]
[……我刚刚还在骂主播,你们这么一说,我怎么忽然有点羡慕他成功抱大腿了?]
[笑死,那主播不还是勤勤恳恳工具人,太惨了哈哈哈,这几个人主播一个都干不过。]
甘思气呼呼的转身去塞布条,踩着凳子伸手去够天花板,边把所有渗水的地方塞起来,边嘀嘀咕咕的抱怨。
——只有在背对池翊音两人的时候,他才有勇气稍稍反抗一下。
但滋滋啦啦忽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让甘思的动作微顿。
一道女声轻轻叹息。
‘你有教授救你,那她呢?’
‘谁来救救她?’
那一瞬间,甘思视野中的一切都瞬间扭曲,光影旋转摇动,大雨的夜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哗啦啦的雨水盖过了耳边池翊音的声音,一眨眼之间,他身穿雨衣行走在寂静的校园内。前方灯光廖廖,而他一身黑色雨披隐没于黑暗。
不远处,一道女生的身影不紧不慢的走在前面。
她撑着伞,独自一人走在无人的校园里,并不知道她的身后还有另外一人。
大雨屏蔽了所有的声音。
女生的东西散落满地,她蹲下身去捡。
甘思看到自己加速大跨步走向女生,沉默的弯腰帮她一起捡起东西。
女生感激道谢,甘思却抬起藏在雨披下的脸,目光沉沉霭霭的看向她,她的笑容如此刺眼,像是不应该出现在大雨中的太阳花。
他伸出手,带着胶皮手套的大手缓缓伸出去,也盖住了自己的视野……
“哗啦!”
雨水溅落拍击在花窗上。
甘思一个激灵回神,惊魂未定。
他脚下踩着的凳子一个不稳,在他接连试图保持平衡的本能中发出碰撞的声音,引起了池翊音的注意。
“甘思。”
池翊音声音沉沉平静:“你觉得,你还是完整的你吗?任何的提示给我。”
甘思努力张大嘴巴,但最后说出口的却还是:“没事,不用担心我,池哥。”
他转头笑道:“我就是还没缓过神,被吓到了,刚才听见雨声还以为是怎么了。”
窗外昏暗的路灯透过玻璃花窗照射进来,大片大片鲜艳的红色花丛彩绘玻璃投下来红色的光,落进甘思的眼睛里。
当他笑起来时,眼珠如同血红。
却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池翊音皱了皱眉,静静与甘思对视,直到对方被看得整个人炸了毛。
甘思摸着鼻子假笑了几声,然后赶紧继续干自己手里的活,不敢再有任何走神的时候。
池翊音侧首看向旁边的花窗。
彩绘玻璃上,受难的红衣圣女倒在地上,源自于她的圣血染红了白花,渐次变成殷红的花丛如同昭示世人罪孽的十字架,远处奔袭而来的骑士跪倒在地,悲痛与恭敬,长剑和盾牌交叉,向神明表明决心。
颜色艳丽大胆的彩绘玻璃只用寥寥几幅图,就书写出沉重悲痛的故事。
但世人大多只见它的美,流于表面却对它背后的黑暗闭口不言。
当我不承认它,它就不存在吗……
池翊音回想起曾经在孤儿院看过的典籍,嘲讽一笑,随即缓步上前,抬眸与花窗外隐约透露出来的那张脸相对视。
银色丝线编织成的人形已经找了过来,逐渐靠拢将办公室的花窗包围。
那一张张相似却空洞的人脸紧紧贴在花窗上,没有眼珠的眼窝向办公室内看来,它的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想说什么。
但即便它模样柔美,不断敲击着花窗的动作,却还是让它看起来极具危险性,似乎想要冲进来,将办公室内的人也拽入雨中,然后,变成和它相似的怪物,永远留在副本里。
“好了,池哥。”
甘思拍了拍手从旁边跳下来,忽略掉了自己身后花窗外的怪物,笑着对池翊音道:“所有有可能漏水的地方我都堵上了,只要那些东西不改变模式,暂时来说是安全的了。”
池翊音点点头,也不再始终关注那些人形的怪物,而是转眼看向眼前的办公室。
直到这时,池翊音才终于有时间能够仔细打量下这间办公室。
这是前任数学教授被发现死亡的地点,也是池翊音在报到时被王主任警告过的地方。
王主任在办公室钥匙交给他这个继任者的时候,给出过两条警告。
第一,不要在夜晚前来办公室。
第二,夜晚离开时必须要锁好门。
这是两条矛盾的警告,既然在夜晚不能前来,为何又要特意说明门锁。
池翊音见过王主任对待门锁的态度,层层粗重锁链,像是把所有不可被人获知的秘密全都锁了起来,不让外面的人进入。也……
不许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这也是他最开始直奔向走廊尽头办公室而去的原因,想要看清楚被王主任遮掩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但因为被那怪物追逐,时间不够之下,也只好拐了个弯暂时借这里避难。
虽然池翊音还在想着那只来得及被自己解开一重锁的大门,但被台灯照亮后的办公室,也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是他稍早之前没来得及查看的地点,虽然原计划是根据王主任的重视程度而排在第二顺位,但阴差阳错之下先进来……那就从这里查起也不错。
这里是风暴旋涡中,另一个当事人的所在。
无论是先被杀死的林云雨,还是为给林云雨复仇而做了某些事的池晚晚,前任数学教授都与她们有关联。
林云雨死亡后没多久,前任数学教授就独自一人死在了深夜……杀了他的,会是池晚晚吗?
或者是林云雨死后的鬼魂?
池翊音沉吟片刻,抬眸缓缓扫视四周。
前任死后,一定有人对这里清扫过,但很遗憾并没有彻底清扫干净。
或许是因为清理工对死亡现场的忌讳厌恶,只想赶紧敷衍了事,或许是因为将近学期末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兵荒马乱,导致当时的很多痕迹即便横跨过了整个假期,却还有所留存。
池翊音看到,无论是自己脚下的木质地板,还是眼前的宽大书桌,在木质的纹理中,都渗透着深深的颜色。
如果不仔细看,就会以为那些黑红色是实木的纹理。
——但木头的气味可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分明是长时间氧化后留存的血迹,渗进木头里已经很难清除。
池翊音修长的手指缓缓顺着桌面划过去,绕过一圈后拉开椅子,从容坐了下来。
他姿态轻松自然,好像本就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从这个角度,池翊音将自己代入了前任,用对方的视角重新构建当时曾发生过的事情。
深夜独自加班,办公楼里没有别人,一盏孤灯下批阅试卷。
事务繁忙且一丝不苟的教授,会因为什么事暂时放下手里的笔?
会是意料之外前来敲门的学生吗?
还是办公楼里莫名其妙响起的异响。
池翊音正对着办公室大门,任何人走进来都会进入他的视野,而在他的手边,通顶书柜里凌乱塞满了文件和书籍。
上面有些书籍被迸溅上鲜血,已经氧化成了近乎于黑色,沉默抗议着没有打扫干净的敷衍。
可也正是这些血迹,让池翊音发现了端倪。
既然那些迸溅上鲜血的书,是在前任死亡当晚就在这里的,那为什么其中几道血液痕迹并不连续?
池翊音并不相信那是被人打扫过的,只可能……是有人在前任死亡之后,抽走了那几本书。
他走上前仔细看过缺失书籍的那排书架,发现这里放着的并不是书籍,而是一排学生名册。
池翊音随便抽出来一本翻开,就看到上面记录的都是有关于学生课程和成绩。
前任是个与数学本身没什么两样的性格,一丝不苟严谨到极点,甚至在另外那些老师的描述中,前任也和数学一样冷冰冰的,只有在谈及数学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所有的激情和热爱。
他早已经将自己的全部生命交付给数学。
包括他每一日的日常。
因此,前任详细记录了他每一次上课的考勤,甚至连当堂课学生的状态都被准确描述。
谁没听懂泰勒定律,谁不会傅里叶变换,谁抄袭了谁的作业就连算错的参数也傻乎乎一起抄进去了……
前任的文字像是客观没有感情的监视器,完美忠诚还原了当时的一切,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光是看着这份记录,池翊音都能在脑海中还原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课堂生动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每一个嬉笑和不好意思的表情,每一个学生的进度……
池翊音连着翻了几本,都是这样的记录本。
只有那几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没有沾染血迹的书。
那并不是前任的记录本,而是一摞几乎崭新的数学教材。
核对过教材名字和课程安排,池翊音确认了这是大三的课程教材。
但……不对,这不是前任数学教授的东西。
池翊音仰头,看向整个庞大的书柜。
不仅仅是血液的问题,还有另外一点——前任对于自己生活的排布,近乎于强迫症。
他会将自己所有的书籍资料按照年级顺序和递进逻辑排列,没有一本资料有过差错,并且他的书并不是用来摆着好看的,几乎每一本都被他反复翻阅起了毛边。
可这些书……
池翊音垂眸,看向自己手里的几本书。
虽然都是新书,但从保存的完好程度、污脏和划痕来看,这几本书出自于不同人之手,像是几个人拼凑出了几本书塞进了这里。
那原来应该放在这的记录本呢?去哪了?
当这个念头从池翊音的脑海中划过时,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应该问另外一个问题。
——那些丢失的记录本里,到底写的是什么,以致于被人换走,不想被人有任何看到的风险。
学生的课堂记录,有什么用?
对普通老师或学生来说没有用,但是对一个活体监控器,与犯了重罪的学生来说,却是关键性证据,可以证明一个学生当时是在教室里……还是在别处。
池翊音的表情严肃了下来。
从前任摆放东西的逻辑习惯来看,缺失的是外院大三的课程记录,而这几本教材,刚好是那些学生们应该有的。
如果是那些大三的学生们拿走了记录本……
他翻开丢失部分的前后两本。
前一本的最后几页,写着这些学生们最近上课心不在焉,论文与成绩缺失,四名大三男生,急于离开一起去做什么。
后一本的最初几页,这四名大三男生在恐慌,已经完全不在乎学业了。
池翊音微微皱眉。
这四个男生……是否会是他们拿走了记录本,甚至,是否前任的死亡也是他们导致的?
“先生。”
楚越离忽然出声。
池翊音侧身看去时,就见楚越离站在花窗下面,手指着花窗外散发着微光的人形。
“先生,她在哭泣。”
楚越离垂眸,回身认真的看向池翊音:“我听到她在哭嚎嘶吼,寻求所有的帮助。”
“她在说——救救我,救救我,我的身体在沟渠中。”
池翊音错愕,回想起楚越离觉醒的能力之后立刻抬头,花窗外的人形适时看过来,脸颊上的点点光芒,像是飘落的泪滴。
而这样似曾相识的表情,也终于突破了抽象的画面,唤醒了池翊音的记忆。
他想起来他是在哪见过这张脸了。
在青汌学生公寓。
那个女生,名叫王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