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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游诗人尤里——或者可以称他为丰饶祭祀——正别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恶魔。
实在是很有趣,不是吗?
一只诞生在深渊的恶魔,这种被神明诅咒厌弃,只有杀戮与嗜血本能的东西,也会学着小心翼翼地收起獠牙,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而做这一切的目的,竟然只是为了讨一个孱弱人类的喜欢。
正因为如此,尤里对那个黑发少年产生了别样的好奇心,甚至不惜临时改变了他的行程。
在原来的计划中,黑麦村此时应该被瘟疫舞蹈笼罩,陷入疯狂与恐惧中。
那些人会失去理智,互相残杀。
所有的绝望痛苦,都将会成为肥沃的土壤,最终诞生出丰饶的种子。
从一个村庄开始。
然后是小镇,城市……受到丰饶赐福的黑麦将会流通到每一个角落,连带着瘟疫舞蹈一起,让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成为丰饶的养分。
这个计划理应万无一失。
不过尤里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弱小消瘦的黑发少年居然会挺身而出,阻止了村民们的暴行。
他甚至还不自量力的接下了调查瘟疫舞蹈的任务,还差一点就发现了真相。
这样一来,尤里只好决定把传播瘟疫舞蹈稍稍延后,先将这个黑发少年当做祭品献给丰饶女神。
女神一定会原谅他的自作主张,毕竟,他献上的是一个纯洁无瑕的灵魂。
比钻石还要璀璨。
比水晶还要清透澄澈。
尤里带着意犹未尽的语气说:“乔的灵魂很美味,我也承认这一点,不过……他将成为丰饶女神的祭品。”
——你的祭品很好,现在是我的了。
话音刚刚落下,尤里看见那个恶魔停下了脚步,用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道声响。
大概是他不常说话,每一个字都很生硬,咬字过分地清晰,听起来有些古怪。
他说:“乔乔……是我的。”
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天地昏暗,遮住了月光。
阿瑟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愤怒,在情绪涌动下,几乎控制不住体内的黑暗之力。
他微微仰起下颌,可以清楚地看见额角裂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一对漆黑的山羊角从中破土而出,狰狞纠结着向上生长。
不祥黑暗沉沉席卷而来,似乎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没。
到了现在,尤里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在他看来,阿瑟不过是一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魔,披了一层人类的皮囊,实际上还是低劣的生物。
这样的一只恶魔,根本无法反抗丰饶女神的意志。
尤里嘲讽:“丰饶在上,你真该看看你的模样——丑陋、肮脏,如果让乔乔看到,肯定会被吓坏的。”他掐着嗓子模仿,“哦,一直跟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一个恶魔,真让我感到恶心。”
在黑暗的围绕下,内心的阴暗面被无限地放大,而尤里却丝毫没有察觉。在嘲笑完了以后,他抬头看了过去,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抹光晕。
不,那不是光,而是一双眼睛。
眼瞳狭长竖起,其中含着一抹纯粹的金色。
看到的第一眼,就让人想到了流动着的琥珀树脂,或是……神明暴怒时降下的神罚。
尤里不受控制地萌生出了一股恐惧。
怎么可能……
身为丰饶女神的祭祀,他怎么会畏惧一只恶魔?就算是最高等级的恶魔,也无法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但不管尤里怎么不可置信,都无法忽略身体的异样。
发凉的后颈,瑟瑟发抖的手臂,都竭尽全力地在告诉他——危险,快逃。
肯定是错觉。
只要杀了这只恶魔就好了。
尤里不假思索,扬手撒下了一把种子。
种子见风就长,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从嫩绿的幼苗长成了粗壮的藤蔓。
尤里凌空而起,背后是郁郁葱葱的植物。他低吟:“赞美丰饶的恩泽雨露。”
“大地之母,孕育繁衍的子宫,万物之初始……”
植被茂盛,绿叶舒展。
半空中突然飘起了细密的小雨。
尤里抬手一指:“丰饶女神,我的母亲啊,请您剥夺他的生命——”
丰饶女神掌握自然生命之力。
可以赐予,当然也能够剥夺。
光芒一闪而过。
一道浅绿色的光晕落在了阿瑟的身上,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影响。
尤里的笑容一僵。
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能剥夺他的生命?
红发恶魔就站在那里,身上涌动着黑暗与不详,找不到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
没有生机,自然无处剥夺。
尤里失态:“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瑟静静地抬起了眼皮。
刚刚还在看好戏的丰饶祭祀,现在却惊慌失措:“怎么会这样,你根本就不是恶魔……”
没有回答。
一股冷风从身后刮过。
尤里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先感觉到了心口一凉。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低下了头。
一只手从胸膛处穿了出来,横在了面前。
那只手掌苍白,指节畸形地翻转着,手指比一般人要长,没有指尖,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弯曲的漆黑指甲。
淅淅沥沥的鲜血流下。
在恶魔的手掌中,正握着一枚跳动着的心脏。
尤里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你……”
阿瑟用着古怪的语调,毫无感情地陈述着事实:“没有人,能抢走乔乔,就算是另一个神明,也不行。”
他的语气平淡,提起“另一个神明”的时候,完全没有畏惧之意,更像是在提起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样的狂妄。
尤里浑身冰冷,第一次生出了后悔之意。
看走眼了,这并不是低贱的恶魔,而是……深渊里的无上存在。
他不应该招惹这存在,更不应该盯上那个黑发少年。
可惜,后悔得太晚了。
他已经把自己推上了一条绝路,还把路给堵死了。
“噗”得一声。
那只手毫不留情地捏碎了心脏。
尤里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一直到死,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如此神秘而不祥的存在,竟然会甘心跟在一个黑发少年的身边。
他的喉咙咯咯作响:“深渊……”
阿瑟面无表情地抽回了手。
话音戛然而止,尤里软软地倒了下来,就像是一堆垃圾一样,被踢到一边。
阿瑟跨过了尸体,直径向前走去。只是刚迈出一步,就又停顿了下来。
他伸手,迟疑地碰触了一下额间的黑山羊角。
乔乔……会害怕吗?
……
于此同时。
林乔站在一片空地上,被那些死去的瘟疫病人团团围住。
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失去了双脚只能趴着,但无一例外,全都在癫狂地舞蹈。
林乔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想要远离这诡异的场景。
可他刚退后了一步,病人们就齐刷刷地扭过了头,发出了古怪的嗬嗬声。
林乔:“……你们继续、继续,别管我。”
病人们的动作凝固住,脸上充满了异样的渴望。在悄无声息中,他们朝着林乔伸出了手。
像是在说:来啊,加入我们。
林乔:“……”
林乔很想说一句:不要再跳啦,要跳去练舞室跳。
但面对着一张张苍白诡异的脸,他只能委婉地拒绝:“你们跳,我看看就行了。”
他们直勾勾地盯着林乔,在确认了他不会跑以后,才继续开始舞蹈。
得。
看样子是一下子跑不掉了。
林乔沉下心,打量着四周。
在群魔乱舞的背景,那个引他过来的女孩还跌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
发生的这一切,肯定和这个红舞鞋女孩有关。
林乔心情复杂。
之前还以为女孩是无辜的,把她从村民手上救了下来,没想到转过头,哦豁——其实她就是凶手。
总感觉被欺骗了。
女孩感觉到了林乔的目光,缓缓地抬起了头,眼中满是哀伤:“对不起,这都是丰饶女神的安排……”
林乔:……
等等。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半个小时以前,这个女孩还在口中念着“光明神在上”,怎么一转眼就功夫,就变成丰饶女神的信徒了?
光明神真就这么没牌面是吧?
信徒里面不是臭鱼烂虾就是二五仔,哦……还有他这种不把光明神当一回事的。
光明神是吧,好久不见,怎么这么拉了?
林乔压下了乱七八糟的念头,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女孩露出了一个祥和神圣的微笑:“一切……为了丰饶……”
她张开了手臂,身体逐渐木质化,不知从哪里来的植物在血肉中扎根,嫩芽戳破了皮肤,一片片带着血的叶子舒展了开来。
明明是血腥残忍的一幕,女孩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是安详地闭着眼睛。
林乔突然感觉有些冷。
从进来黑麦村以来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里闪过。
尤里的手轻轻搭在了肩膀上,怜悯地说:“赞美丰饶,这里的土壤和植物都生病了。”
铁匠说:“第一个患上瘟疫舞蹈的,是风车磨坊的女主人。”
女孩娇怯地举起了篮子里的面包:“这是我做的面包,看起来有些粗陋,但味道还算不错。”
古怪的,散发着馊味的黑麦面包。
吱嘎吱嘎转的风车。
还有,光明教堂里高高在上的神像。
……
林乔闭上了眼睛,再缓缓睁开,了然的吐出了两个字:“信仰。”
导致瘟疫舞蹈的源头不是邪恶的女巫,更不是卑鄙的恶魔,而是……仁慈宽容的神明。
……为了夺取信仰,神明们不惜在大陆上掀起信仰之战。
林乔一直以为,神明的斗争距离得很遥远,他根本没有信仰,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卷入其中。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争夺信仰的战争,无处不在。
那现在,他们又要做什么?
不过短短一瞬间,那些病人靠得更近了一些,几乎就要贴了上来。
林乔清楚地看见了那一张张苍白死寂的脸,还有扭曲着上扬的嘴角,带着最为癫狂的笑容。
他们扭曲着身体,从早已腐烂的喉咙里发出声响。
无数道声音汇聚成了一句话:“赞美丰饶——”
林乔反应了过来,这些人是要将他献祭给丰饶女神。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献祭,但不用想就知道,下场肯定不会比沦为深渊之主的盘中餐好到哪里去。
林乔掉头就跑。
可不知什么时候,散落在地上的麦苗生根发芽,舒展开了绿油油的嫩芽。
这些看似无害的植物困住了他的脚步,寸步难行。
瘟疫病人们伸出了手,想要将林乔也拽到这一场盛大的狂欢中。
林乔一把扯开缠绕上小腿的麦苗,往着反方向跑。
可是黑麦村里的瘟疫病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靠在了一起,摇摇晃晃地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逃不出黑麦村了。
林乔的呼吸紊乱,但却格外地冷静。
他背靠着一处破屋,不仅没有慌乱,甚至还有闲心去打量这些围堵上来的瘟疫病人。
在月光下,这些人的动作迟钝,像是被操控着的木偶一样。
他们的口中、眼睛里、耳朵里……只要是有洞的地方,都冒出了一根根的黑麦苗。
植物……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植物。
林乔灵光一闪。
对了,植物怕火!
只要找到火源,说不定就能把这些人给逼退。
他刚冒出一点希望,就又很快失望了。
黑麦村被夜幕笼罩,没有一点光源,哪怕就连一点火星都找不到。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林乔轻轻地喘了一口气。
要是他会魔法就好了。
如果会魔法,那么现在只要一个小小的火球术,就可以阻止这些植物人的脚步。
但可惜的是,他这具身体是没多少魔法亲和度的,甚至连学习简单魔法的门槛都够不到。
就算用尽全力,也无法聚集哪怕一点火星。
林乔感觉到了死亡的靠近,瞥见矗立在黑暗中的教堂,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
光明神能不能给点反应啊?
别人都骑脸输出了,还在这里摆烂,都是四大神明,别人都整得挺好的,怎么就你拉了?
光明神:……
也许是林乔的怨念太深,也可能是在生死危机中爆发出来的潜力,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温煦的暖意从心口涌了出来。
暖意潺潺流淌。
让人想到春日里的阳光,不晒不烫,恰好驱散了寒意,可以躺在午后的花园里昏昏欲睡。
在凌冽的黑夜中,林乔的四肢暖和了起来,有一股力量凝聚在了指尖,形成了一点晶莹的光辉。
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挥手出去。
微弱的光芒忽闪忽灭,还没到达植物人面前,就被一阵风给吹散了。
林乔:“……”
这什么玩意?
不仅屁用没有,反倒是激怒了那些植物人。
眼看着植物人凶声恶煞的涌上来,林乔连连后退:“等、等一下!”
植物人的动作顿了一下。
林乔无路可退了,努力拖延时间:“咳……其实我也听说过丰饶女神,那是一位宽厚仁慈的神明。”
不知道植物人有没有意识,但肉眼可见的,他们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林乔:有戏。
他继续说:“其实让我当丰饶女神的祭品也不是不行……”
植物人定定地看着林乔。
向神明献上祭品,是他们得到的任务。
不管祭品愿不愿意,都无法逃脱这个命运。但如果祭品是愿意主动的话,获得的灵魂将更加的香甜可口。
林乔再接再厉:“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植物人紧紧盯着林乔,像是在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就是,那个……”林乔的态度诚恳,“不太巧,我已经是深渊之主的祭品了。”
“就是,想问问丰饶女神介意不?”
植物人:?
林乔:“你们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植物人宕机了。
他们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神明的骨子里都是偏执自私的。
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个祭品被轮流献给不同神明的事情。
那……现在该怎么办?
植物人的脑容量不支持他们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一个个都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林乔提议:“要不,让丰饶女神先去和深渊之主商量一下?”
要用信仰打败信仰!
那些植物人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商量这件事该怎么办。
林乔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先把这些植物人给拖住,再想想该怎么办。
他想要再试试刚才的暖流。
可身体里面像是存在着某种阻碍,无法再次凝结出微弱的光团。
林乔拉开布料一看,心口微烫,白皙的皮肤上隐约浮现出了一道白金的印记。
印记转瞬即逝,很快又没入到了皮肤下方,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具身体……似乎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现在这种情况,林乔也来不及去探究,抬头看去,那些植物人似乎已经讨论完毕。
在纠结了一会儿后,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问题太复杂,还是先把祭品抓到手再说!
林乔当机立断,钻到了破屋里面,用身体支撑着门板。
砰砰——
植物人们前仆后继,不知疲倦地撞门。林乔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不过还好,那些人的身体植物化,行动缓慢,再加上智商低,一下子推不开门。
林乔是暂时逃脱了魔爪,但现在被困在了破屋中,要是想不出别的方法,总会被抓到的。
他眨了眨眼睛,鼻尖冒出了一点晶莹的汗珠。
……该不会真就这么倒霉,要在这里歇逼了吧?
现在临时抱佛脚,求求神明还来不来得及?
林乔终于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办法,不报太大的希望地自语:“光明神……能不能救一下?”
……
远处,教堂中。
光明神似乎是听到了这祷告,神像四周散发出了一道柔和的光晕,就在神像要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道黑影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轰隆一声巨响。
教堂支撑不住那一道身影,墙壁颤颤巍巍,半个屋顶都被掀翻了。
一只扭曲的手掌按上了光明神的雕像,在手掌与光晕接触的地方,发出了令人牙疼的“滋滋”声响。
可来人似乎察觉不到一点疼痛,手背青筋暴起,猛地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