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失去的时候就会格外喜欢怀念。
陶军也不例外。
月光透入窗户,给屋内铺上一层银白的地毯。他从床上坐起身,光脚踩在地板上,身子像是在月光中沉浮。
在梦里记起了久违的故人,学生会长的眼神并不比往日漠然。
甚至可以说是柔和。
他推开窗子,停驻在屋顶上的一排排乌鸦一齐腾飞,争抢着他身边的位置。
最后陶军随意挑了一只,探出自己的手指。
乌鸦仿佛得到君王的恩赐,恨不得引颈高鸣一声,但智慧生物的本能让它意识到了同伴的嫉恨。所以它压下兴奋,迫不及待地啄起那嫩白的手指。
尖喙撕开皮肉,溅出黑红的血。
乌鸦是食腐的生物,陶军对它们来说就像是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唐僧肉,远在十里外都能闻见。
所以陶军入校当日,成群乌鸦闻风而来,乌压压的一片,遮天蔽日。其他刚入校的新生会被带到地下过上一段校训期,只有陶军不会。
乌鸦已经啄了半截手指,露出森森白骨。
陶军并不觉得疼痛。
或许是有点痛,但被他给忽略了。
回味着这梦里一碰即散的温柔,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呢喃:“我梦见老师了。”
那是他第一次被顾平生发现身上的伤痕,为无法承认家里有个酗酒残暴的父亲而难堪地咬住了下唇,然而对方只是怜惜柔和地看着他,没有过多地刨根究底,摸着他的头问疼不疼。
陶军摸了一下乌鸦的脑袋:“可惜你们都不认识他。”
这里仿佛又一个道家村,隔绝了和外界的联系,天空也是压抑的灰黑色。
乌鸦要重新养,用血肉要快一些,很快就能长出来。
陶军记得顾平生说过要爱护身体,只是他进校没多久就遇上了围猎欢迎会,需要更多的助力。
说不上迫不得已,但是活下去才有机会再见到老师,希望老师知道了不要对他生气。
陶军有点心虚地想,算了,还是不要让老师知道了。
陶军踩上窗框,乌鸦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模糊的血肉,和其他乌鸦一起恭敬地铺在陶军的脚下,将人稳稳地托上房顶。
猎杀中学有着漂亮肃穆的高楼,却没有鲜花似锦。
可是没关系,陶军可以自己种。
校方不会吝啬于给一个随时能翻天的恶魔一些鲜花种子,陶军也不会将自己要送给老师的礼物假手于人。
他原以为埋尸和种花应该没什么区别,都是将东西丢进坑里再盖上土,后来发现,还是挺难的。
将这一片荒芜打造成漂亮的花园,花费了他不少时间。
花团锦簇似铺就了五彩缤纷的长河,风起漾波,芳香阵阵,陶军开始期待有一天能带着他的老师踏足这里。
但规则息声处,多的是僭越无礼者。
在第二次被人践踏了花圃之后,陶军盯着那碾碎的花瓣看了很久,然后就在门口竖了个立牌。
依旧有人喜欢不请自来。
陶军立于房顶,听到乌鸦发出陌生人靠近的警示,难以抑制地冷了下眼。
他的花园已经不会有校内人敢靠近,不出意外是和白天一样爱翻墙的新老师。
围猎联欢会在即,这一届的新生也要被带出来了,学生会要处理的公务很多,这让他在最近几天很没有耐心。
他没有低头往下看,而是对乌鸦发出指示。
“赶走他。”
顾平生有意料学生会长的脾气不好,但没想到对方的脾气这么不好。
人都还没看清,凶猛的乌鸦便张着嘴铺天盖地袭来。
顾平生嘴角一抽,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他反应速度很快,那些乌鸦也好像得了指示,只到某一位置就不追了,让顾平生庆幸自己没被啄下一块肉。
顾平生背靠树,微微喘气,回忆刚才看到的一幕。
当时他的视线由下往上,只来得及捕捉对方滴着鲜血的指骨,再然后就被乌鸦的翅膀给挡住了视野。
手伤成那样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屋顶吹夜风,让人心疼,也让人觉得敬畏。
明明介绍中只是个初二的孩子啊。
顾平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道家村的孩子们。
以及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军班长……现在应该已经投胎了吧。
新的家庭对他怎么样?新的父母会不会爱他?能不能吃饱穿暖?能不能有书读?
顾平生平缓了一下呼吸,再次立起身。
书信已经送出,不管对方看不看,他一定会再见到学生会长。
在双方都能保持冷静,坐下来详谈的情形下。
至于今晚,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富丽堂皇的教堂在月色下仍旧静谧,它安静地立在那,像一位累极了的人正在阖眼小憩。
顾平生没有急着上前,而是找了个遮蔽物藏身。
他在白天找到了一些监视者的位置,但不是全部,到了晚上,这些异常活跃的家伙总会给人特别多的“惊喜”。
比如脚下的地面突然变得柔软,踩上去会发出噗叽噗叽的水声,上下眼帘似瘦长的木棍夹住他的鞋,细密的睫毛搔进裤管,弄得皮肤发痒。
顾平生当时差点没站稳,忍了又忍才没低头去看。
只要不对视上就不会有太大问题,这一点刑野没有骗他。
这样想着,顾平生干脆闭上了眼。
他虽然不能把一路的景物一丝不差地背板记下来,但还记着大致的路线以及一路上的标志性物体。
但这些大眼珠子能在晚上被单独放出来守家,总有它变态的理由。在被第一只监视者发现之后,被窥伺的感觉就变得异常强烈,那些视密密不透风,带着穿透性,似乎能将人从身体一直看透到灵魂。
尽管顾平生面色自若,但他的背后却生理性地冒出了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被盯视的紧迫感会让人身体里分泌出肾上腺素及去甲肾上腺素,从而心率加快,血压升高,严重的时候会直接应激昏厥。
顾平生能感觉到自己内心并不是那么害怕,但他的心跳确实在加快。
到现在还能维持全程闭眼,不去质疑自己走偏了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监视者们也在等待着顾平生睁眼的一瞬间,树木、瓷砖、石头上密密麻麻全是人眼,和顾平生相贴不过一指距离,恶意几乎要从眼珠子里满溢出来。
但顾平生没有。
即便是手脚冰凉,剧烈跳动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他的眼帘也没有颤动一下,在监视者们不甘的注目下,一路摸索走到教堂。
有惊无险地度过监视区,感受着手掌脚底残留的黏腻感,顾平生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带双手套。
还好他带了纸巾。
将手上的黏液擦干净,顾平生认真地观察周遭的动静。
遭人窥伺的感觉从踏上前往教堂的这一条路开始就慢慢变少,到了现在,几乎感觉不到。
连规则都要惧怕的地方,正在找办法打破规则的顾平生当然不会错过。
直觉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他无法用直觉来说服傅天等人。白天又有学生会及其他学生的监视,所以他选择夜里独自前来。
顾老师谨慎且又大胆。
一会儿会遇到什么,他有那么一点感兴趣。
顾平生站在教堂门前,握紧手中的黑色匕首,吱呀一声,推门而入。
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危险。
百叶窗折射出熠熠光辉,教堂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从锃亮的地板和座位上的痕迹来看,这里确实鲜少有人来。
顾平生保持警惕静待了一会儿,缓步走向最中间的神像。
那股渴求着什么东西的感觉更强烈了,几乎让他的心跳快了一倍。
但顾平生与生俱来的自持力没有让他妄动,而是忍着躁动沸腾的全身血液,冷静地仰起头。
神像双手交叉贴于胸前,十二翼翅膀落下纷纷白羽,它的眉眼温润如水,使得神情中有股说不出的怜悯,睫毛下垂,静静地俯瞰着大地。
在看清神像的面相后,顾平生的表情短暂地凝固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反而逐渐平息。
那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打理自身的时候就能看见。
再玄妙的直觉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人把他的脸刻在神像上,又供奉在猎杀中学的教堂。
能进这个教堂的人一定不多,不然他在进入这个学校之时,可能就会因为长相和神像神似的奇怪点被抓起来。
顾平生的手掌贴向神像。
冰凉彻骨。
但又好似有勃勃生机自其中孕育,向他传递着久别重逢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