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摸了摸尹小姐脖颈,发现她体内寒气已经被祛干净了,看来晕倒纯粹是伤心过度。
她特别自然把人打横抱起来,小侍女还挂着眼泪,伤心又悲愤的表情凝固住、呆呆仰头看着她。
女侠姑娘不是元少侠的情人吗?不是情敌吗?不是三角恋吗?为啥先来抱小姐不是元少侠反而是她?
林然没注意小侍女崩溃的三观,正想往外走,想了想,却走向元景烁,把尹小姐递给他,叹一口气:“最后一次了,你抱她出去吧,和她好好说明白。”
初恋还是很重要的,尹小姐没有做错,她只是喜欢了一个不合适的人,林然见过一些姑娘被感情困住,以后久久走不出来,伤人伤己,她不希望尹小姐也成为其中之一。
元景烁把刀从地上拔出来,意味不明:“你倒是怜香惜玉。”
林然摇摇头:“每个人心中重要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你的世界太辽阔,有其他许多更重要的东西,所以风花雪月不过是点缀;但对于现在的她一个小姑娘,爱情远比你想象得更重。”
她顿了顿,道:“你也许不能理解,但我们至少可以尊重,你的一个举手之劳,会有非凡的意义。”
于他一句随口的开解,却也许可以平慰一个姑娘后半生的委屈不甘,甚至改变她的命运,何乐而不为。
元景烁微微一震。
有人与他说,世人庸碌如蝼蚁,他却生而为王,当望向天梯俯瞰苍生,为大业生杀予夺,无需在意蝼蚁的悲喜。
可她站在这里,说我们可以不理解,但是我们可以去尊重,用举手之劳,换一个人半生的释然和乐。
元景烁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抿了抿唇,刀斜插归鞘,他伸手抱过尹小姐,大步往外走,
林然看着他的背影,莞尔一笑,去拉已经看呆了的小侍女:“走了,送你们回家了。”
蝠妖死去,石洞渐渐坍塌,元景烁大步迈出甬道,漫天凛冽风雪扑面。
尹小姐慢慢睁开眼,脸颊贴着的男儿胸膛炙热,她一下子红了脸,随即想起之前的一切,脸色惨白。
“元少侠。”
尹小姐泣声说:“你、你与那位姑娘…”
“都结束了。”
元景烁没有解释,只道:“我们会送你回家,然后横穿昆云连山。”
尹小姐眼泪瞬间淌下。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连拒绝都这样温柔,不说破,照顾着她的自尊,可尹小姐第一次不想领情。
她只知道,他这一去,他们此生将再不复相见,她再也见不到他、她的一生再也不会有他。
尹小姐痛苦得几欲窒息,一股急切想抓住什么的冲动压过她所有的理智,竟想都不想哭着喊:“我跟你们一起走,元少侠,我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哪怕是与那位姑娘一起我也愿意。”
元景烁步子一顿,半响,尹小姐听见他一声沉沉的叹息。
那一声叹,让她心都凉了。
“我还记得,那一日雪虎侵城,城墙上血气冲天尸骨遍地,那么柔弱的尹小姐,却紧紧护着幼弟,哪怕血盆虎口撕咬而来,哪怕吓得瑟瑟发抖,也挡在他面前不曾退步分毫。”
元景烁一字一句:“那个外柔内刚的尹姑娘、那个珍爱家人的尹姑娘、那个濒死不愿折腰的尹姑娘,那个让元某敬重的尹姑娘,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尹小姐只觉心如重击,所有义正辞严的指责唾骂,都及不上他这一句失望。
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捂着嘴哭,恨自己自甘低贱,恨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也绝望于…即使已经这样也终是抓不住的爱情。
“元少侠!”
“是小姐!找到小姐了!”
霜城知府派来的卫队狂喜迎上来。
元景烁放下尹小姐,后面跟着的侍女怯怯望向林然,林然对她笑着摆摆手,她一下子笑开了,跑过去扶住尹小姐,又哭又笑:“小姐!我们可以回家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尹小姐看着小侍女脸上的伤痕、看着那一张张欣喜的脸,突然鼻子发酸,当看到踉跄着跑来的老总管时,更是哭着喊:“张叔!”
“回来好,回来就好。”
老总管潸然泪下,手都在发颤,却笑着摸摸她的头:“小姐平安回来就太好了,老爷和小少爷就在山下等着您,小少爷睡梦都哭着喊要姐姐,还有夫人、夫人听说您被抓走当晚就昏过去,已经缠绵病榻好几日,现在您回来可好了,夫人也能好起来!总算能团聚了。”
听见父亲和弟弟在等自己,母亲为自己病倒,尹小姐心尖像是被什么死死拧住,那种魔怔般的对爱情的悲痛和执念忽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汹涌情绪让她瞬间崩溃。
她哭倒在老总管怀里:“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啊——”
父母弟弟都在担心她,一起长大的侍女险些陪她死去,她怎么能自私地抛弃家人只想与人私奔?她怎么能满脑子只有一个男人?她怎么能枉顾家人十几年的疼爱教养,与人为妾、甚至连妾都不配,无媒苟合,让整个家族为她背上污名?!
她还有脸吗?她还有良心吗?她是什么样的畜生怎么能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
老总管心痛地扶起她:“这哪里怨小姐,都是妖孽作乱,幸好有元少侠,元少侠请受老朽一拜!”
说着他重重向元景烁一拜,然后感激道:“请元少侠快与老朽下山,少侠是我们尹氏一族的恩人,大人已经备下盛宴为少侠接风洗尘。”
元景烁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道:“尹小姐已经平安救出,我应知府大人的事了,这就启程横穿昆云连山。”
老总管面露惊愕,元景烁不等他说话就拿出一个布袋,递给老总管:“这里面有其他被抓走姑娘的骨灰,还有一朵百年雪莲花,是我受摄政王之托取的药引,如今都已了结,请尹家替我各自物归原主。”
老总管看着布袋中的东西,就知他去意已决,虽然遗憾、也不好多留,郑重拱手:“请元少侠放心,我尹家必不负所托,少侠心意已决,我等不能多留,只少侠的恩义我尹家铭记于心。”
他取出一块尹家的令牌,恭敬递给元景烁:“此为信物,请少侠务必收下,少侠永远是我们的贵客,无论多少年,但凡少侠有所托、我尹家义不容辞……此后山高水长,愿少侠一路平安。”
元景烁微露动容,收下了那块令牌,点点头,拱手回了一礼,道一声“多谢、珍重。”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尹小姐痴痴望着他的背影。
她知道,她不会再追上,他也再不会回来。
她知道,这次便真是永别了,这个少年,真的要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了。
她想坚强,她想忍住,可是眼泪却涌出来。
“元少侠!”
她不顾所有人震惊的表情,平生最后一次放纵自己,哭着喊:“你几次救我,你为救我险些失了性命,你真的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吗?!”
元景烁步子没停,只有断然的声音传来:“是尹小姐,我会救;是尹公子尹大人,我也会救,无关男女私情,只是元某遇见了,想做,便去做。”
所有人都说他风流,说他桃花命旺,曾有友人酒后戏谑,扶着他肩膀大笑他这辈子都与美人纠缠不清。
可他救的从不是美人,他救的是人,只不过每每命运机缘巧合,都成了他的风流韵事,成了许多人嘴里,盖过他的刀、他的功绩、他闯下赫赫威名的风流韵事。
他偶尔会觉得好笑。
他其实只是shā • rén,救人,如此而已。
尹小姐终于明白了。
直到这一刻,她好像才终于有一点懂他。
她想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
她想说很多很多,最后却只化成:“元少侠,我祝你平安,祝你达成所愿,祝你永远逍遥自在。”
尹小姐追着踉跄两步,哭着喊:“——我也祝愿你有一天,可以救你真正喜欢的人,可以保护你爱的人,可以做世上最幸福的神仙眷侣。”
元景烁一顿。
他有些想笑,他并不能理解她眼中似乎无比珍贵无可或缺的爱情,他从不觉得爱情有多重要,不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也不觉得自己会喜欢谁。
但是他看到,风雪飘摇处,那道静静望着这边的清瘦身影,隐约可见她眉眼弯弯的浅笑。
他想起她那句“不理解,也可以尊重”。
他所不以为然的,也许正是别人眼中最美好最珍贵的祝福。
他闭了闭眼,侧过身,摆了摆手,道一声:“好。”
尹小姐哭倒在侍女怀里,却终于破涕为笑。
元景烁没有回头,他大步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
她站在小高坡上,玄色的大裘被雪花披了一层绒白,小小的脸被寒风吹得微红,眼神却清亮。
他一手侧后扶刀柄,高挺的身体往后懒散舒展,看着她,忽的笑:“走?”
林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点头笑:“走。”
劲风凛凛刮过漫天白雪,风雪纷扬,尹小姐一众人再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跨昆云连山,此去人间不复。
他们终于要踏上,那通往四海九州三千宗府世族的浩瀚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