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会选繁星作为短节目,你还想不想升组?”
这个问题,在上场前,就有人拦住凌燃问过了。
是个瘦瘦的中年人,从他在裁判席位置上摆放的名牌,凌燃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冰协现任主席楚常存。
楚常存能问出来这个问题,说明了他曾经听过繁星,知道这首曲子节奏慢,的确很难滑。
不过冰协不是一直反对自己升组,甚至还压下了薛林远的申请书吗?
怎么会特意拦下自己问这个问题?
凌燃此时满脑子都是接下来的节目,也没有深想,但并不妨碍他冲着楚常存客气地笑了下,礼貌答道。
“这支曲子很好,秦教编排的表演也会很精彩。”
这个回答很得体,凌燃自以为回答得滴水不漏,但楚常存还是拦着他的去路不放。
再对上对方不得到个准确答案不罢休的严肃目光,少年也慢慢收起了笑,一字一句道。
“楚主席,我是一定会升组的。”
不是要升组,是会升组。
很笃定,也很狂妄的语气。
楚常存没有因为被这么个半大不大的小子顶撞生气,眼里反而露出点精光,“升组要有成年组选手的实力,你现在有吗?”
其实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
一般来说,如果能拿到青年组冠军,大多数选手都会选择尽快升组,这样就能趁着青年组的成绩还热乎,刷刷裁判们好感,尽快把自己在成年组的印象分刷上去。
花滑的打分,尤其是节目内容分太主观,升组之后一开始被压分是常态,得用一场场比赛慢慢刷上去。
但凌燃的情况太特殊了。
他自己也知道冰协压他升组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觉得他横空出世的时间太短,需要磨一磨,把技术和性情稳定下来;另一方面是觉得与其升组之后苦苦熬着,不如在青年组游刃有余地再刷一年裁判组的好感度,将来升成年组也能更顺当一点。
冰协其实是发自内心在为他考虑。
但凌燃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已经决定去参加后年的奥运会,如果被压一年才升组,岂不是才升组一年,还没有刷够裁判组多少好感,就要仓促地迎战奥运?
这样绝对会在p分方面吃大亏。
更何况,青年组里已经没有很强劲的对手,凌燃只想尽快与成年组的那些对手面对面交锋。
以战养战,薛林远总结的这四个字,其实就是凌燃的真实想法。
少年抿了抿唇,点了下头。
他没有解释更深层次的原因。
但楚常存眸光犀利,“你是想参加后年的奥运会?”
凌燃有点吃惊,说实话,这还是除秦安山和薛林远之外,第一个能猜到他想法的人。
就连明清元最初都只是以为自己是想尽快升组,接过他身上的担子,没把奥运会纳入考量之中。
奥运会可是花滑的最高级别赛事,四年才一次,没有任何一个顶尖选手会放弃参加奥运的机会。多少世锦赛冠军都折戟于此,终其一生都没有站上奥运会的领奖台。
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组选手,说自己想拿到世锦赛冠军就够嚣张了。如果对外说自己的目标是参加奥运会拿冠军,一定会被认为是白日做梦。
听到的人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楚常存却没有笑。
他看凌燃好一会儿,把少年看得心里毛毛的,才终于收回了手。
“好好滑吧,让我看看你的表现。”
话里话外都带着明晃晃的不看好。
凌燃认真看他一眼,“我会的。”
楚常存盯着他,蓦得笑了下,然后就转身离开洗手间。
凌燃就着凉水,痛痛快快地冲了一把脸,碎发还滴着水,就被他顺手往后一捋,露出那张白皙朝气的脸庞。
可能是身高开始抽条的原因,镜子里少年已经开始褪去婴儿肥,渐渐显出棱角,除了眼型,越来越像他原本的长相。
但凡他垂着眼,浓长眼睫遮住眸子,就会变得冷淡,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
可只要他掀起眼帘,那双过于乌黑含水的眼瞳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好感。
变化的气质,会很百搭,自然也能驾驭得了不同风格的节目。
这是秦安山对他的期待和应许。
凌燃擦干脸,走出卫生间,很快就到了他上场的时候。
所有人都在观望。
楚常存板着脸,目光尤为专注。
他因为男单人才凋零的现状有所动摇,但如果凌燃拿不出足够升组的实力,他也绝对不可能批复薛林远的申请书!
凌燃不经意的一瞥,就注意到楚常存格外绷紧的神色。
少年平静地收回目光。
在钢琴华美轻灵的连弹声里,优雅地扬起一条腿,右手环抱着肩,随上迎面的冷风,旋转着滑了出去。
他滑得很慢,双手平伸着扬起,手腕向外绕着,托举的掌心向上挥洒,好像是在将什么洒向人间。
这是一种没有目标的茫然。
少年垂着眼,明亮的光线被冰面折射到他的眼角眉梢,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如琉璃般易碎。
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嘶吼,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种空荡荡的寂寞与无助。
被遗弃的婴儿在修道院长大,他的人生一片空白。
他在修道院里敲钟。
换取一日三餐。
餐前会假装虔诚地为从未显灵的神明祈祷。
他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只有披着黑纱,面目模糊的修女在眼前来来往往。
他不懂什么叫忧伤,什么叫快乐。
贫瘠荒芜的人生,只有一声声惊起飞鸟的沉闷钟声。
少年扬起手又收回,想要抓住,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抓住什么。
他渴望地仰起头,冰刀就打着旋儿,在冰上留下一道道深白的弧度,均匀分布在整个冰面。
看似缓慢忧伤的动作,场外的人却渐渐看出了门道。
闪着灰蓝色泽的音乐,如流水般轻缓,与探戈爵士乐之类快节奏的曲子相比,简直慢得吓人。
但凌燃的步法编排却塞得满满当当。
他从容地滑出顺逆时针相反的弧线,身形摇曳着,将身体的重心从左脚的外刃换到右脚的内刃。
须臾间稳住身形后,在弧线既定的方向上一个转身,再度切回了外刃。
于是,最容易与莫霍克步弄混的乔克塔步就接上了难度转体的括弧步。
少年还在冰上徘徊,神情茫然。
但他的冰刀却稳得吓人。
没有出现一点用刃上的错误。
虽然因为磨合时间不够的缘故,流畅度还有进步的空间,但已经可以看出来少年刻意拔高难度的编排决心。
按照短节目的规定,步法编排上必须要有一个定级接续步,叫定级步法,接续步,都可以。
接续步的难度定级分为四级。
难度转体步和步法的种类越多,排布在不同的向左向右方向,才有可能拿到更高的定级,也就是更高的分数。
秦安山一出手,就是最高的四级。
他将繁复的步法编排进抒情轻缓的音乐。
凌燃就在平整洁白的冰面上飘动着,滑出一道道接续不断的优美弧线。
寡淡的音乐会让人失去兴致,但这套节目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因为这些步法快得眼花缭乱,又丝滑得简直让人想站起来跟着冰上少年一起翩翩起舞!
明清元已经缓过来神,喃喃自语,“凌燃这是故意换了个风格吧。”
裁判席上,楚常存暗自点了点头。
凌燃之前的节目,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点同质化,裁判们更希望看到的,是能够驾驭更多风格的全能选手。
步法,表演风格都有了创新,那跳跃和旋转呢?
楚常存看过很多遍凌燃的视频,很清楚他的技术储备,所有的三周跳,再加上一个最低级的4t。
会有更大的进步吗?
楚常存有些期待,却又不敢报以更高的信心。
世青赛才过去几个月啊,能把3a的成功率提起来,就很不错了,他不该对一个小选手要求太高。
但又怎么能不盼望呢?
青年组就这么一根出彩的独苗啊。
楚常存一下下地敲着桌案,有点生气集训中心的人办事不力,居然连节目编排动作表都没有提前准备好。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凌燃后面编排了怎样的难度。
陆觉荣莫名背后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