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燃哪次上场前没喝水,纯粹就是嫌弃今天的姜汤里加了红枣和红糖,喝起来又甜又辣得齁嗓子。
他苦口婆心地想劝,但再想想赛前临时抱佛脚地喝两口也不顶事,就把杯盖扣了回去。
“真没事?”
凌燃抽出柔软湿润的纸巾用力擦了擦鼻子,“真没事。”
一点点小感冒而已,上场前再擦几下就好了。
凌燃找到了自己的状态,现在是真的很想上场。
薛林远当然看出了自家徒弟眼里的跃跃欲试,就抱着保温杯站到了边上。
短节目只有两分多钟。
对于场上选手来说是度分如年,但对于场下的人来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
所以很快,其他选手们的成绩就高高地挂在了记分牌上。
凌燃最后一次系紧鞋带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不远处站在一起压低声交谈的小伙伴们的复杂神情。
他看看高高挂起的记分牌,心情也有点复杂。
怎么说呢,牌子上的分数当然比卢卡斯他们在新赛季拿到的分数要高不少,但还远远不到他们上个赛季的平均水准。
很明显,失去的那些分数就是新型打分系统替他们脱掉的水分。
知道自己的分数有水分是一回事,但被公然地展示在所有观众们的面前又是另外一回事。
凌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再加上自己马上就要上场,就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
卢卡斯他们显然也没有要在这个时候打扰朋友的意思,只是交谈的神色都有了那么点焦躁和不安。
“怎么说呢,这个分数我心服口服,我也相信凌的能力,但如果他拿到很高的分数的话……”
西里尔欲言又止,但大家显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前还能安慰自己比凌差的也就是那些分,现在新型打分系统告诉你,差的那些分居然还是因为你的分数被抬高了,凌燃的分数被压低了,要不然你们的差距只会更大。
啊这,虽然是事实吧,但也真的有点伤人。
大家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失落。
还是卢卡斯大大咧咧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比赛完我又能敲诈凌一顿饺子了。这一次可是在华国的土地上,我听说h市就有一家很出名的饺子馆。”
他说着说着还故意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
这下连安德烈都被逗得脸色和缓一下。
在场的都不是输不起的人,再加上凌是他们的朋友,新型打分系统的出现更是他们喜闻乐见,盼望已久的事情。
所以在短暂的低沉之后,他们扬起笑脸,结伴走向了挡板边,一起给凌燃加油鼓劲。
“拿到超高的分数,闪瞎滑联的眼!”卢卡斯握拳表示。
“我好期待你的表演,这样华国风的节目简直开创了先河。”西里尔因为被明清元忽悠的原因,明显对华国文化更感兴趣。
安德烈最沉默,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凌,加油!”
就连一贯不合群的牧野千夜和松山彻也磨蹭了过来,鼓足勇气地送出了干巴巴的加油两字。
凌燃一一点头道谢,然后在广播叫到自己的名字时看向自家带着笑,老神在在的教练,下意识地伸出手准备击掌。
然后就猝不及防地被熟悉的温暖怀抱拥住。
“凌燃,发挥出你的真实实力,我们非得让滑联的那群老家伙的脸都被打肿不可!”
薛林远终于说出被憋了很久的这股气,大力拍着自家徒弟的背。
凌燃就笑了下,“好。”
不是我知道,也不是我会尽力的,而是直接就是一句好。
薛林远一下就意会到自家徒弟现在的状态一定非常不错。
那敢情好。
他满脸带笑地伸出手,凌燃就握拳轻轻一击,随即在广播声快要结束之时,加速滑向冰场中央的原定站位。
观众们的欢呼声也随之而起。
邓文柏在直播间激动地播报,“最后出场的这位是我国的小将凌燃。
他曾蝉联两届大奖赛总决赛冠军,两届世锦赛冠军,还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花滑男单奥运冠军,更是史上最年轻的单赛季大满贯得主。
在刚刚过去的j国秋季经典赛上,他遭受了史无前例的不公正对待,但他依然用自己一如既往的高水准节目和表现成功摘得新赛季的第一枚金牌。
他今天为我们带来的短节目名字叫游仙。游仙两字取自汉诗,是一种诗歌体裁,从……”
邓文柏声情并茂地介绍着凌燃即将要表演的短节目。
但直播间里的观众们根本就无暇细听,甚至有点嫌弃他此时的聒噪。
“邓老师!凌燃都已经站好了,比赛就要开始了!”
有人在弹幕里发声呼喊。
邓文柏余光一瞥刚好看见,视线下意识地落在冰面上双眼轻闭,下颌微扬的少年身上。
“凌燃一定会为我们带来一场精彩的表演,”他尽量语气急促地结束道,“接下来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直播间一片寂静。
事实上,赛场上也一片寂静。
凌燃滑上场时,观众席尚且尖叫声四起。
但等他站到冰场中央,被明亮的大灯照得如同一尊亭亭而立的精美玉雕时,观众们就下意识地将要到口的欢呼咽了回去。
他们的心神被收入眼底的画面掠夺,根本就没有发出声的机会。
美。
真的太美了!
这是在场所有观众们的第一心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冰上长身玉立的纤细少年都美得像是一幅画。
五官精致,气韵灵动,闭眼等待的样子恬静又脆弱,像了易碎的剔透琉璃。
身上的考斯腾更是精美。
浓郁明丽的青绿与湛蓝渐变交融,碎钻闪烁如水,又璀璨如九天银河,在少年紧窄的腰肢处流淌出缥缈高远的光。
金银线细细密密地绣出月夜的皎洁清辉。
层层薄纱则缀成浓郁到滴水的白雾。
这样如梦如幻,仙气十足的氛围感满足了很多人对于东方古典美的定义。
哪怕观众们早就已经在屏幕里见过这一身柔软华美的织物,甚至还有人在j国秋季经典赛的现场就亲眼看过,却还是会为这样仙气十足的画面而心弦颤动。
冰上的少年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
闭上眼的样子就像是落入凡尘的谪仙人。
可当音乐响起,少年在空灵的钢琴声里睁开那双漆黑澄澈的眼,浮起长腿,一个结环步轻飘飘地滑出去时,就有了烟火的气息。
因为他的眼里有信念。
这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不能理解,亦或者说是早已抛弃的东西。
也是他们不敢拥有的东西。
因为神有了执念,就会化作凡人。
但这样的执念,却是凌燃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抛弃掉的。
化作凡人又怎样。
凡人依旧会拥有信仰,也会以微薄之躯挑战诸神。
徘徊交织的乐符旋律里,少年滑行四顾,姿态从容。
不再是秋季经典赛一开始那种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的惊慌模样。
更像是涌入平原的大川,骤然平缓下来,连波涛都不再汹涌。
就连高速滑行快要撞上挡板的时候,少年也只是优雅地将长腿抬起,单足变刃,以一个行云流水的转三步从挡板的面前擦肩而过。
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坐在那块挡板边的观众们都小小地吃了一惊,生怕凌燃没有减速,刚才真的就一下撞了上来。
至于之前看过这场的观众们就更吃惊了。
怎么回事,凌是又修改编排了吗?
在场的观众们还在强自压抑着心底的讶异,不想自己议论的嗡嗡声干扰到了凌的比赛。
直播间的观众们就没有这个苦恼,但他们根本就不想让飞快的弹幕和留言区打扰了他们看凌燃的比赛,也没有这个心情议论。
只有一边看比赛一边刷论坛的冰迷们在比赛直播帖里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凌为什么又换编排,他不是才只在b级赛上表演过一次吗?”
“安啦安啦,赛季前半段换编排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有的人滑了一个赛季换换技术组合下个赛季接着滑呢。”
“问题是凌换的不是技术组合啊,他明显是对节目的意境和情感进行了修改,动作没有变,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好不好!”
“……这在凌身上不是很常见的操作吗?我怀疑他可能专门学习过表演方面的课程,要不然怎么能把同样的编排滑出不一样的感觉的。”
“我觉得应该是天赋,凌似乎有非常敏锐的艺术感知力,所以他能滑出内容相同情感色彩不同的节目,也能得到很多人的喜欢和关注。”
帖子里的人也只议论了一会就停下。
毕竟什么事情发生在凌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连滑联这种庞大悠久的机构都要被他和华国冰协撬动了,花滑的历史都要为之改写,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吗?
在凌身上,一切皆有可能。
这是现在整个冰雪爱好者圈子的共识。
甚至有华国冰迷因为凌燃的考斯腾和节目都换得很勤快,悄咪咪地给他起了个奇迹燃燃的绰号。
这个绰号传得还挺快。
现场的应援横幅里,就有几条写的是:“奇迹燃燃,不怕困难!”
凌燃刚刚是没看见。
不过就算是看见了,大概也会一笑置之。
他的确有很强的艺术感知力,但这并不全是天赋。
天赋当然是有的。
但这根本就是柄双刃剑。
容易感知外界的人大多敏感纤细,很容易就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消磨掉更多的情感和精神。
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玻璃心。
凌燃就有一颗玻璃心。
他只不过是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玻璃心,并且用更多的热爱和执着将它维护起来,不让外界的纷纷扰扰有机会伤害到自己而已。
所以在上辈子和刚穿来这里的时候,他很少笑,很少跟外人来往,将自己全然抽离在所有的事物之外,把这颗易碎透明的心全都投注在自己的花滑上。
即使是现在渐渐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开朗,朋友越来越多,他也会刻意保持着自己的独处与孤独。
只有一颗心都扑在所爱的事物上,才能将一切都做到最好。
譬如现在,他就是在用自己的感受调整着游仙的编排。
第一版游仙编排的时候,凌燃已经意识到滑联在下一个赛季的疯狂针对。
他当然不怕。
但也难免有些担忧和疑虑。
这样的情绪诚实地反应在他的编排里。
杜如风是走体验派的,华国古典舞又是有定式而无定形,他很支持凌燃在节目里表达出自己的情感,即使是迷茫和梦境,发自内心的舞蹈总是最能牵动人心。
他不仅没有挑破凌燃冷静外表下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甚至还推波助澜,将这样的心绪通过表演动作的编排发挥到极致。
于是,看过第一版游仙的观众们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那就是这个节目美则美矣,整体的基调也是哀而不伤,但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底色。
无论是一开始的惊慌,还是在仙山前的徘徊犹豫,都将这样的情绪一点点渗透到心里,堆叠到了极致。
习惯了那种淡淡的漂浮如梦感,凌燃现在每一步都波澜不惊,甚至有一丝丝慵懒和随性的状态一下就让观众们眼前一亮。
如果可以,谁愿意欣赏始终一成不变的节目。
也就是花滑难度高,每一个节目都需要漫长的打磨期,观众们才不得不安慰自己接受下去。
要不然的话,如果运动员真的能做得到,他们简直恨不得每一次比赛都看到喜爱的选手们带来崭新的节目。
所以游仙有了新的演绎方式,真的让观众们很是惊喜。
但这样的惊喜,到了薛林远和秦安山的眼里就是惊吓了。
“怎么又临时改了?”
想到凌燃上场前亮得惊人的眼,薛林远一下就知道自家徒弟这是又有了自己的状态。
有状态是好,但凌燃在奥运会上沉浸在自己的状态里出不来,好险丢了一个四周跳的前科还热乎着呢,薛林远这会一颗心好险没蹦出嗓子眼。
也就是看见老搭档秦安山镇定自若地坐着,一脸的自信,才安下了心。
薛林远没看见秦安山攥紧的手,秦安山也没功夫搭理身边总是絮絮叨叨,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人安慰自己就能好的老伙计。
秦安山比薛林远知道的更多。
他对凌燃临场又换编排的举动没什么不满,只是单纯出于对曲子的了解,对凌燃接下来的演绎表示担心。
游仙取自于华国的一首古诗,着重展现了前半段,诗人梦游仙境,徜徉在绮丽轻灵的梦境之中,犹豫着是否要登上那座千岩万转,高耸入云的仙山,一探仙人洞府。
着重的描写点在梦境的虚幻与旖旎。
连犹豫和徘徊都是附带的。
所以凌燃的考斯腾才会用上这么明艳绚烂的青绿与湛蓝,还有古法制成的金银线和薄如蝉翼的方空纱,竭力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轻灵绮丽感。
已经定下基调的节目,突然采用了大相径庭的演绎方式,秦安山看着场上背脊挺拔,每一步都带着势在必得的向上力度,连眉眼都变得锋锐沉静的少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次换编排能不能提前跟他们两个教练说说?
秦安山甚至觉得自己差不多得跟薛林远一样常备一瓶速效救心丸了。
观看比赛的观众都在期待接下来的表演。
但了解凌燃的人却都悬了一颗心。
也就只有杜如风突然在观众席捂住脸无声大笑起来,差点滚到心爱妻子的怀抱里,还一脸的得意与骄傲。
“这个徒弟,收得真值!”他附在妻子耳边欣喜地说着小话。
杜首席现在的状态就是两眼放光,显然对凌燃能带来这样的演绎非常的惊喜和满意。
至于秦安山担心的那些,他根本就是嗤之以鼻。
他之前可是看过凌燃的其他节目,知道凌燃就是有这个能耐用同一套动作传达出不同的情感。
至于节目原本有固定的内容,连音乐也是为之而做的。
那又如何?
好的舞者能用自己的肢体语言邀着全场观众的灵魂与之共舞。
他才是全场的焦点和重心!
所有人都应该随他起舞,为之震颤才对!
只有拥有这样强大感染力的舞者,才配称得上真正的大家。
杜如风看着凌燃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到宝一样,忍不住在心里盘算起从国家队挖走凌燃的可能性。
被人这样惦记着,凌燃却没有背后一凉的感觉。
他已经成功地进入到一种忘我的境地里。
倒不是像奥运会时错过跳跃的那种忘我。
而是一种,他还知道接下来的编排,也还记得住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在用已经熟稔至极的动作,演绎自己的所思所想的忘我。
少年在冰上滑行着,扬起的双臂缓缓落下,轻灵乐符混着唰唰破冰声里,冰刀也在冰面上划出回旋的白痕。
只这一个自由舒展的捻转动作,就牢牢抓住了所有观众的心。
凌燃想表演的是什么样的节目?
所有看过没看过游仙的观众们都在心里疑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