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倪喃的插科打诨,偶尔这样正儿八经地来一句,时卿还没太适应。
稍顿,时卿笑,“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关心起我来了。”
电话那头的语气轻松了不少,倪喃听得出来。她也笑,裹在被子里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她便故意放大了音量遮掩。眼角好似漏了个窝,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掉。
“我这不是最近过得太舒坦了,突然觉得心有愧疚吗,毕竟我每天玩儿得这么嗨,容易把时先生抛在脑后。”
“可以啊倪喃,现在都知道自己招供了。”时卿语气渐渐温润,并不带呵斥之意,像是同她闲聊着,“那你说来听听,都享了什么乐子。”
倪喃的下巴垫在手臂上,眼睛红得不像话,袖口处湿了一片。她嗯了两声,似是在思考。
“我每天和我的舍友们一起学校各种地方晃悠,还跑到大一上课的教室睡觉。”
“大一?倪喃,你怎么也做起装嫩这勾当了。”
“什么叫装嫩,我本来就很嫩好不好。”
“行,继续说。”
耳边的嗓音沉稳,渐渐让倪喃紧绷的神经放松平静下来,她战战兢兢地拨开被子,从里面探了个脑袋出来,而后紧靠着床角的墙壁,将自己捂了个严实。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倪喃憋闷的胸腔稍稍缓解。她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胃里空得几乎要往内凹陷,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和现实大相径庭。
“学校食堂还做了毕业生优惠,我天天去白嫖大鱼大肉。”倪喃开玩笑道:“学校食堂那么大,只要吃不垮,就往垮里吃。”
“在家怎么没见你这么能吃。”时卿停了停,“不过也挺好,争取带着十斤肉回来。”
心间酸得厉害,倪喃强忍住的哭意终究是止不住,她偏过头去,猛呼吸了一口,再尽量小声地呼出来。可以正常说话后,倪喃迅速把手机放在自己耳边,“十斤什么肉,猪肉还是牛肉?”
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总和他对着来。
即使到了现在,时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她气笑,“倪喃。”
“行行行。”知道他又要开始半威胁半恐吓,倪喃忙阻了他的话,“我不说了行不行。”
一通无厘头的电话,几句无厘头的对白,话匣子止得快,谁都没开口的那几秒里,呼吸就是他们唯一的交流。
无声,也似有声,没人打算先挂电话。
许久后,倪喃先开了口,“‘时卿,你怎么不挂电话。”
呼吸声清浅,黑暗里却显得更加清晰,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倪喃听到耳边时卿的话,平淡又沉静,“谁知道你挂了之后什么时候才会再打回来。”
要是再来个十天不联系,那还不如就一直这样接通着。
倪喃的指尖紧紧攥着被子,指骨似要把它捏得变形。她没吭声,半张脸压在被子上面,气息憋在嗓眼,肩膀打颤。
空气一片死黑,像密不透风的网把人团团包裹住。
忽而,时卿低笑了声,“按你这德行,恐怕是难了。”
倪喃牙关紧咬,每个字都说得小心,生怕时卿察觉出什么,“我德行好着呢,你少污蔑我。”
“好,不污蔑你。”时卿顺着她的话,轻唤了声她名字,“倪喃,早点回来。”
熟悉又清沉的嗓音,像似无声的安抚,倪喃默了会儿,而后应了声,“好。”
庞龙俊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倪喃是从医院楼梯间走上去的,她想亲眼看到庞龙俊没事,只有亲自确认过,倪喃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原本就精瘦的男人此刻更加没什么精气神,倪喃从病房窗口看过去,就见姚玉琴剥了香蕉递到他嘴边。只见他皱着眉,脸上表情极差,似是很不耐烦,伸手一挥,就将姚玉琴手里的东西甩到地上。
姚玉琴更加憔悴,她扶在床边和庞龙俊说话,眉头紧锁,然而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好脸色。
而后,姚玉琴又给庞龙俊端了碗汤。后者低头看了眼,眼中嫌弃的意味极浓,瞬间就打翻了碗,嘴巴里还在叫骂着什么。
姚玉琴被烫了下,抱着手直往上吹气。
猛烈的动作让庞龙俊扯到了伤口,他捂着腹部面容狰狞,姚玉琴忙不迭冲上去瞧。
接下来的事,倪喃没再继续看了,知道庞龙俊还好好活着,总归是好的。
她从住院楼的六层往电梯间走,步子有些急。趁着时间还早,倪喃想再去趟二手市场,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卖了换钱的东西。
下行的电梯在四楼停下,电梯门缓缓开启,一张脸出现在眼前。
褚之艺好像更瘦了,脸上气色全无,头发扎在脑后,眼底的乌青几乎要掉到颧骨的位置。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手上还提着大包小包一堆东西。
见到倪喃时,褚之艺有瞬间的愣怔。
很快,她拖着东西进了去,就站在倪喃身侧。
电梯下行不算快,在一楼停下的时候,倪喃听到褚之艺说了句,“要不要一起坐坐。”
还是在那个热闹的医院后花园,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凶神恶煞的讨债人,显得倒是清净了不少。
倪喃从自动贩卖机给褚之艺拿了瓶矿泉水,两个人就坐在凉亭的石凳上。
脚边东西繁多,倪喃看了眼,能辨识得出是些衣服和生活用品。
脑海里隐隐有着猜测,倪喃却不敢细想。她双肩僵硬,心脏似乎在那一刻停止跳动,又在褚之艺开口时彻底掉下去。
“倪喃,我妈没了。”
曹平秋是在前天晚上走的,很突然,也很安静。
久病折磨的曹平秋精神状态极差,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睡着,偶尔清醒时话也很少。然而那天晚上,曹平秋却好似有了好转的迹象。
她和褚之艺一起吃了晚饭,母女俩拉着手说了很多话,提到了小时候,提到了她还没生病的那段日子。褚之艺看着她重泛柔光的眼神,高兴得眼泪直掉。
那天晚上好像过得很慢,又好像很短暂。
两人一人一句,很快就到了深夜。褚之艺记得,曹平秋最后睡过去的时候模样很温柔,嘴角带着笑意,脸色都好似比平常红润。
然而她这一觉,却再也没有醒来。
储威是连夜赶回来的,在病房里又是哭又是忏悔,跪了一整晚。
今天褚之艺来医院,是为了收拾曹平秋的衣物和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只是她没想到,还在这里碰上了倪喃。
曹平秋和庞龙俊一个医院这事儿,倪喃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
她本想着或许可以顺路过来看看,可又顾忌着自己如今的情况,早已自顾不暇,又怎么去关心别人,这事儿便拖了下来。
然而这一拖,就再也没了机会。
听了褚之艺的话,倪喃的脑袋埋得很低。这些年来,曹平秋一直在医院吊着命,这里像个钞票焚烧炉,烧光了储威和褚之艺,也能烧光倪喃。
无论褚之艺如何敌对她,倪喃却始终没办法事不关己。
因为她永远记得,当年她发高烧的那个晚上,是曹平秋带着褚之艺救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