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能‘象征司法’,而不是一个体系或者制度,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基督山伯爵听见她的话,将双臂抱着,右手握成拳,托着下巴,望着罗兰沉默不语。
“安德烈亚和我正在做的事,目标之一就是重塑司法公正。”
“海蒂能在那么多年之后,站在贵族院的证人席上,拿出铁证指证德·莫尔塞夫伯爵当年的罪行。她的控诉是如此成功,如此大快人心——”
“这证明这世间依旧存在公正——人们心中依旧遵循着维持这个社会运转的道德观念。”
“需要校正的是司法机构和程序——”
“这有这样才能让更多和您一样,曾经蒙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们得到补偿与安慰。”
伯爵惨然一笑:“小姐,您想得太天真了。我……”
“我的想法确实是天真,但这是社会的必经之路。”
罗兰打断了伯爵的“打断”。
“在司法失序的时代,人们自行其是,用各种手段来声张正义,消弭心中的仇恨。”
“科西嘉人崇尚为亲人复仇,血债血偿,但这丝毫没有帮助科西嘉人稳定秩序,减少敌对和仇杀。”
“他们为亲人报仇,杀死仇人;他们自己立即变为了‘仇人’,被仇敌的亲人杀死。”
“‘复仇’一旦凌驾于法律之上,就会造成真正的社会失序,出现冤冤相报的局面。”
伯爵“唔”了一声,似乎有所同感。
“正如我曾经在您面前的提过的,这种复仇永远不可能完美——您永远能找到它的漏洞。”
伯爵听见罗兰的话,闭上双目,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小姐,很难想象,您在结婚仪式的前一刻,想的竟然是这些事——”
“但我不得不说,您确实是清醒的。”
“比我清醒……”
“我竟然……追求完美的复仇——”
罗兰:……难得伯爵竟然这样评价她?
但这已经不是伯爵第一次提起“完美复仇”了——终于令罗兰开始正视起这个名词:伯爵为什么要追求“完美复仇”?
猫猫看她完全没有请人帮忙“拉票”的意思,顿时失望地“喵”了一声,“嗖”地从罗兰的怀抱里一跃而下,转身跑开。
几乎与此同时,起居室的门“吱呀”一声响起。
安德烈亚闪身进来,马上在身后虚掩上门。
“欧仁妮——”
他一回头,看见罗兰和基督山伯爵都站在起居室里,两个人距离很远,态度都有点儿剑拔弩张,像是在对峙。
“哦,伯爵大人,您竟然也在?”
安德烈亚嘴角挂着笑,神情态度一如往常。
“那么正好,我可以通知您,巴黎的宪兵和警察都出动了,已经到唐格拉尔府上来抓我了。”
罗兰大惊失色,基督山伯爵则皱起眉头。
“他们正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过来。这里是唐格拉尔小姐的闺房,或许我亲爱的欧仁妮能够凭借她女性的魅力暂时替我抵挡一会儿。”
安德烈亚兴高采烈地说,仿佛他压根儿不是被宪兵追捕,而是正准备和心爱的人一起去野营。
“但是我想问,巴黎的宪兵和警察是怎么知道我是个正被通缉的苦役犯呢?”
“我亲爱的未婚妻,自然不是你。因为你一直抱着和我结婚的打算,不会这么快想用石头砸自己脚的。”
“那么,在巴黎,知道我真实身份的就只有另外两个人——”
他的眼光转向伯爵。
“一个是我最要好的老朋友,另一个是一位靠谱的神甫。”
“但我依旧心存怀疑,伯爵,您是为见多识广的百万富翁,您为人精明而谨慎,您是怎么就轻易相信,我姓卡瓦尔坎蒂,是个来自意大利的王子呢?”
起居室外面,清楚地传来一阵喧哗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我,”基督山伯爵迅速地澄清,“我从不信任警察和司法。”
罗兰顿时觉得伯爵这句解释也是对她说的。
“都这节骨眼儿了你还在琢磨这些。”罗兰一跺脚,劝安德烈亚赶快走。
“快,我这里有一条通道,直通外面的花园。”
“伯爵,您就是从那里来的,请您带着安德烈亚……”
“小姐,我乐意为您效劳。”伯爵心平气和地说,“希望能稍许弥补,让您的心情有所平复。”
罗兰立即拉开了通向她起居室的那扇小门,基督山伯爵回身瞥了一眼安德烈亚,带着他匆匆离去。
罗兰赶紧将那扇门关严。
“经纪猫”露娜又蹭了过来,扬起猫猫头,摆着一张臭臭的猫猫脸说:“兰兰,我之前说什么的来着……”
猫猫话音还未落,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吓到了。
来人毫不客气,砰砰砰敲了几声之后,飞起一脚踹开了门。
一队穿着宪兵服饰的男人冲了进来,在罗兰的起居室里飞快地看了一圈。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问罗兰:“小姐,您刚才有没有见到那个自称是,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的人?”
罗兰摇摇头表示没有。
她随口问:“子爵怎么了,值得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人?”
“什么子爵?他就是一个被通缉的苦役犯。”
安德烈亚从此永别了他的上流社会身份。
“他还在巴黎主导了很多次非法集会,就是这家伙,还得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出外勤,简直没完没了……”
一个宪兵抱怨着,发泄着属于打工人的愤怒。
“还好您没有签字,没有真的嫁给这家伙。”
另一个宪兵笑嘻嘻地说,上上下下地打量罗兰的容貌和身段。
罗兰像是受辱的王后一般,狠狠剜了那士兵一眼,傲然地转过身——
“搜完了没?搜完了就请给我出去!”
宪兵们真的退出去了。唐格拉尔夫人脸色苍白地进来,拉着女儿的手,哀伤地叹息着:“欧仁妮……”
罗兰却突然想到,安德烈亚也是唐格拉尔夫人的孩子,不知道这位夫人是否知道,她的另一个亲生的孩子尚在人间,前一段时间总是坐在她歌剧院的包厢里,就坐在她身边……
“去把小姐屋子的窗户都打开……让小姐透透气。”
唐格拉尔夫人吩咐女仆。
“可怜的欧仁妮,别太担心——你还没有在结婚证书上签字,就算是签了,对方那个应该也是假名字,做不得数的。”
“好孩子,你还有嫁妆,五十万法郎……珠宝、首饰、衣服……孩子,你年轻美貌,你还嫁得出去……”
唐格拉尔夫人一边努力安慰女儿,一边自己不争气地流下眼泪。
罗兰听着,忍不住轻轻一声冷笑——难道她是一个只关心嫁不嫁得出去的人?
起居室的落地长窗被打开了,新鲜微凉的空气迅速涌进罗兰的屋子,让她更清醒了一点。
她知道这个家马上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从今以后,在这个位面她需要完全依靠自己。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叫喊声:“来人啊,快来人,这就是贝内德托!”
几乎在同一时间,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喊声同时响起来:
“抓住他!”
“这回不能再让他跑了。”
突然,一个人长声惨叫。
“shā • rén啦——”
宪兵们全都叫喊起来。
“医生,医生……这里有没有医生?”
唐格拉尔夫人吓得脸色煞白,抓住了罗兰的手:
“欧仁妮,你说他们是不是把安德烈亚杀了?”
罗兰没法儿回答,唐格拉尔夫人虽然不知道安德烈亚就是她的孩子。但是母子连心,她对安德烈亚竟然也存了一丝关切。
罗兰松开唐格拉尔夫人的手:“妈妈,我去看一看。”
她走上沿街一面的阳台——天早已全黑,外面的街道因为今天的抓捕而灯火通明,到处是手持火把的宪兵。
“抓住啦!”
罗兰眼尖,看见安德烈亚被两个宪兵扭住了胳膊,他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
一个瘦高瘦高的人倒在血泊中,基督山伯爵则单膝跪在他面前,为他检查伤势。
血泊中的人头上扎了一块“红方格”的手帕做头巾,罗兰认出他就是当初跟踪她的那个“红方格”。
难道是安德烈亚杀了这人吗?
远处,一个身穿黑色衣服,脸色蜡黄木然的男人,慢慢走过来,来到安德烈亚面前。两人对峙了片刻,安德烈亚继续挣扎,脸上却挂着笑。
这个男人不是别个,正是瓦朗蒂娜的父亲,“象征着司法”的检察官德·维勒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