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森林下雨了。
密密匝匝的水珠自天际沉沉砸下,把叶片砸得通通作响,水与天与蔓延开来的华盖连成一片,昏黑的雨幕中,一时分不清衔接处。
王宫里飘荡着幽灵一般的光团,光团照亮着每个角落,也照亮倚靠墙壁站立的斯渊,还有他那在光线闪烁之中喜怒难辨的脸。
额上的额箍冷冰冰,紧贴皮肤,仿佛要制辖他随时可能暴走的灵魂。
但他没有暴走,伪装征月已经过去一夜零半天,他仍好好的,戴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平静地等候在厨房门口,看着围起围裙的缪梨在炉子前忙碌。
宽敞的厨房很安静,除了缪梨勤快摆弄厨具的叮当响,再没有别的声音。事实上,整个王宫都很安静,斯渊驱散了仆从,发布诏令说这两天不见臣民,面对缪梨的问询,他推说身体不适,想要清净清净。
缪梨没有多问,饭点一到,默默到厨房给他做点饭吃。
她很体贴,也很放松,一边忙碌一边小声地哼歌,知道他在身后,仍然保持着肉眼可见的惬意。
只因为在她面前,他装成了征月。
做斯渊的时候,他似乎从未见过缪梨这样放松的模样,她总是警惕又疏离,努力地寻找机会从他手里逃脱,逃到九霄云外,他再也找不见的地方。
斯渊心里燃起了火,生生地压抑下去,因为缪梨的菜做好了,她用小托盘托着碗碟,拿到他跟前来,精致的小菜,白耳杯中盛了一涡蜜盈盈的甜酒。
斯渊不做声地吃个精光,倒入口中的酒分外苦涩,缪梨问他好不好吃,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征月式的微笑。
猛兽装无害,也是很考验功力的。
饭后,雨势渐去,噼里啪啦的敲打声终于偃旗息鼓,叶子上残留的水珠闪着亮光。
斯渊歪在床头,半躺着,抬手遮挡透过窗户投到眼上来的一缕弱光,随着缪梨把窗帘一拉,光没了,他的眼帘中于是只剩了她慢慢走近的身影。
“头还难受吗?”缪梨问。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实。头疼的谎言,至少缪梨看起来是相信了,斯渊要她念段书,她也欣然同意,乖乖坐在床边,摊开放在腿上的典籍,低声给他念着。
斯渊垂着眸,只觉缪梨那美妙悦耳的朗读声化作鸩毒,悉数灌入他耳中,麻痹神经,令他大脑鼓鼓作痛。
他闭上眼睛,感觉缪梨挨了过来,她凑在他耳边,低声地问:“征月,你睡了么?”
“快了。”斯渊道。
他往下滑去,身子一侧,将脑袋歪枕在缪梨放到床沿的那双手上。
靠上去时,他感觉她像下意识想后缩,然而她到底没有,任由他枕着,还跟他说话。
她道:“嗯……要不要来谈谈我们的婚事?”
斯渊的手指一根根握紧,仿佛指骨中嵌了钢铁,硬邦邦地蜷曲着,恨不能压出血来。
他睁开眼,抬起手抚了下缪梨的脸,温和地道:“我暂时不想谈,以后再说好么?”
缪梨似乎有点不情愿。她默认这桩婚事属于她和征月,迫不及待地要确定下来。
没他什么事。
斯渊再次闭上眼睛,这次他显露出两分疲态,没有开口,不多时缪梨以为他睡着,轻轻地挣开手,离开了他的卧房。
房内一片死寂,斯渊用很不舒服的姿势侧躺着。他始终没有睡着,脑海里翻来覆去回放着从前的记忆。
或许最大的悲哀不是生成邪祟,是与另一个崇高完美的灵魂共生在同个躯壳中。
很久很久以前斯渊就知道,他这具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魔王,那个魔王深受国民喜爱,大家每每确认出来的是他不是征月,脸上就会露出失望的表情。
杀戮如同本能,深深刻在斯渊的骨血中,他无数次在森林中狂飙,放肆挥砍,直砍到精疲力尽,摧残得树木伤痕累累。妖精与魔种们逃的逃散的散,有个魔种慌不择路,竟窜到斯渊跟前,他的刀已经挥出,硬生生收回,弄伤了自己。
那个死里逃生的魔种,没有对斯渊说过一句谢谢。
“本来就是您带来的灾难,陛下。”国民们道。
如果没有征月,光耀森林的子民们或许能够接受一个天生疯狂的君主。然而征月光芒万丈,斯渊存在或不存在,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我们不憎恨您,也不讨厌您。”国民们对斯渊道,“只是害怕您。无法爱您。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他们给不了的,恰恰是斯渊最想要的。要一点点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