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说她往奢玉的饭菜里下了毒药,不会引起丝毫的异议,她有动机,奢玉的表现也像吃了毒物。
缪梨最该做的,大概是赶紧逃跑。
她没有。
她皱着眉头去接了一杯水,放在奢玉手边:“我只放了一点点辣椒。”
奢玉仍然连声咳着,本来就病弱,这么咳嗽,更像要把骨头咳散。
他摸起水杯,凑到唇边抿几口,咳嗽才慢慢平息下去,脸也不那么红了。
美青年脸颊淡粉未褪,我见犹怜。
他自己咳得难受,却反过来安抚缪梨:“没事。”
他要是干脆吃了辣椒辣死,或者噎死,这桩孽缘还能够自动了结,其实也算好事。
现在奢玉平安无事,不知道应该庆幸好,还是惋惜好。
缪梨要重新给奢玉做道菜,奢玉说不用。他拿起勺子,仍旧舀起他不习惯的辣,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他很自觉,又放了一批魔种。这么看着,与缪梨的相处似乎进入了和平阶段。
和平总是暂时的。
是夜,月黑风高。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宅邸陷入沉睡,一片静寂,唯独缪梨没有睡。
她点着小小小小的火,小到从门缝透不出亮光,就着这一点光明,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她已经写了一晚上,付出许多努力,终于要大功告成。
颤抖着狂写后的手,缪梨将写满魔文的纸拿起,两只眼格外亮。
她将魔符往手臂一按,低声念咒语,魔符上繁多的魔文自动融入她的皮肤,她的身体逐渐淡去,轮廓消失,终于整个儿都失去了踪影。
放眼整个卧室,找不到缪梨。
“成功了。”缪梨道。
随后,卧室的门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打开,似乎有一道体温走了出去,但看不见形体。
这正是缪梨从穹顶城的古老魔法典籍上默来的隐身魔咒,多看书总归有好处,在她需要的时候,比如现在,知识就派上了用场。
缪梨要去干一件大事,重伤奢玉。
她对药倒他、用魔咒弄晕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奢玉是不可控因素,只有她自己才是可控的,隐身魔咒没有破解方法,唯一的缺点是起效时间很短,她必须争分夺秒,一击必中。
奢玉的卧房就在缪梨房间的旁边,门敞开着,因为他担心她半夜有事要找他,缪梨当时想,这种担心根本就没有必要,现在看来,还要谢谢他。
潜入奢玉房间,一路畅通无阻。
缪梨看见奢玉睡在简陋的一张床上,连被子也没有。他只是和衣而卧,枕着枕头,呼吸平稳。
这个房间真的挺空,奢玉给缪梨布置了那么多温馨摆设,他自己却随随便便,这要说是临时挪出的空房,也绝对没有魔种会不相信。
缪梨心里一动,随即强硬地不为所动。
她缓缓靠近奢玉,右手凝结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冰刃,等她得手,坚冰化去,连指证她的证据都找不到。
缪梨想,现在她也要做一个坏蛋了。
制裁坏蛋的坏蛋,就等同于英雄了吗?
不见得。
奢玉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侧着睡,脸显得那样无辜。
缪梨走到了他跟前。
她高高抬起握着冰刃的手,做了几下深呼吸,终于不做不休,往奢玉右胸腔刺去。
出手果决,没有回转的余地。
缪梨心里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她失了一瞬间的神,意念归位,却发现冰刃停留在奢玉胸膛之上,只剩一点点的距离,扎不下去。
缪梨冷汗嗖一下出来了,双手微微颤抖,慌张地意识到,她被发现了。
“我的隐身咒没有失效,怎么可能被发现?”缪梨道。
本应该睡着的奢玉抬起手。
他睁开双眼,轻轻握住缪梨,触碰到的瞬间,缪梨的身形才从空气中显现出来。
发现隐身咒果然没有失效,这让缪梨更百思不得其解。
奢玉垂眸看了一下冰刃跟他的距离,缓缓坐起,道:“魔咒没有失效,我本来也没发现你。”
“不可能。”缪梨道,“那我应该伤到你了。”
“我什么都没做。”奢玉道。
他放低声音,怕戳破秘密似的:“是你下不了手,缪梨。你终究是光明正大的女王,做不了阴损的事情,哪怕重伤我,你能够重获自由。”
“不是。”缪梨猛地从奢玉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她定定地看着他:“上次在光耀森林我就说过,如果有下一次,我会动手杀你的。”
“你会吗?”奢玉笑了笑。
他坐正,拢好衣袍,对她敞开怀抱,毫无保留,温和地道:“动手吧。”
他又给她机会杀他。上次给了,这次还是予取予夺。
“你在赌我不敢动手吗?”缪梨的心狂跳起来。她不应该感到害怕的,但事实就是如此,面对奢玉的坦然,她忽然非常害怕,“我会的。”
“好。”奢玉道,“别害怕,动手吧。”
缪梨的手越发抖了。她看着奢玉的眼睛,想看出一样的害怕,然后想到,他已经杀了太多条性命,根本不会感觉害怕。
她大脑一热,害怕顷刻间荡然无存,手往前一送——
奢玉的左肩就见了血。
缪梨下手不轻,虽然偏了位置,可血还是冒了一大片,奢玉的面色本来很白,现在更白了些,他看着她,仍然那么充满怜爱。
她要杀了他,难道也是一件值得宽宥的事情吗?
缪梨的手指沾到了奢玉的血。
他皮肤是凉的,血却滚烫,烫得她一个激灵,连连后退。
“我。”她脑子混乱,语无伦次,“我……”
“别害怕。”奢玉道,“如果想再补一下,只能趁现在。”
他苦笑道:“我开始觉得疼了。”
缪梨没有补刀,她跑掉了。关在房间里,眼前还是血花弥漫开的样子,那样刺眼,逼得她紧闭双目,浑身发冷。
缪梨平生,头一次感觉像现在这么六神无主。
她煎熬了一会儿,才猝然警觉,这次失败的伤害,或许会让奢玉迁怒到那些无辜魔种身上。
她立即打开门向外跑,但一开门,就看见先前见过的高级脏血在外候着。
“主人让你不用担心。”脏血道,“他不会伤害其他魔种的性命。”
怎么关门,又怎么在床边坐下来的,缪梨不记得。她用手帕擦着手上的血迹,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天亮之后,她一上午没看见奢玉。
守住大门的是低级脏血,不会说话,缪梨问也没地方问,转到餐厅,发现奢玉给她做的饭,她没有吃,在书房枯坐一上午。
摆在面前的书,一页也没有翻动。
缪梨久久地发着呆,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向外望去,首先看见一角黑袍。
是奢玉来了。
缪梨一个激灵,跑也来不及跑,面对也不知道怎样面对,往桌面一伏装作睡觉,心里起了万分的警觉,提防着奢玉突然动手要她的性命。
奢玉什么也没做。
他走到缪梨身边,站了一会儿,就只是站一会儿。
缪梨能感觉他的视线落到脸上,越发屏住呼吸。
少顷,奢玉拉来椅子,在缪梨身旁坐下。
缪梨闻见淡淡的血味,听见旁边桌子窣窣一响,然后再没有动静。
无声无息。
缪梨不知道发生什么,怎么这么安静,不敢睁眼看更不敢动。看得见的可怕不算可怕,未知才是最可怕。她在万分煎熬中度过漫长的时间,直到听见旁边绵长起来的呼吸。
缪梨悄悄睁开一道眼缝,看见奢玉的模糊的影子。
他就趴在旁边,学她的样子,在书桌上睡,双臂乖乖地叠在一起,脑袋放在手臂上。
缪梨的眼皮往上抬,再往上抬,终于正常地直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奢玉平和安稳的睡脸。
他挨着她,睡着了。
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刻,比一起做饭更亲密,就在满屋的书香里,共享着难得的安宁与睡眠,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没有谁离开谁。小小世界,只剩两颗共同跳动的心脏。
可惜,缪梨并没有睡着。
奢玉或许也不在意她是不是真的睡着。
缪梨看着他的脸,心里不知应该作何感想,于是视线下放,去看他受伤的地方。
从奢玉的领口望进去,能够望见一小截雪白的绷带,他应该是自己包扎过,没闻见药味,就是只做了包扎,没有上药。
缪梨默默地收回视线,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有溜走,不敢溜走,又不知道干什么好,维持着趴睡的姿势,怕奢玉突然睁眼,所以闭上眼睛。
然后在一片静谧中,她真的睡了过去。
奢玉对于缪梨跑来刺杀他的这件事情只字不提。
缪梨看见他不自在,不说话,他却跟平常一样说话,请她帮他把衣服收到橱柜里。
“这是脏的。”缪梨抱起衣服道。
“那。”奢玉道,“如果你愿意,请你帮我洗一洗,好么?你不想那我们不要管它。”
缪梨沉默一会儿,决定把衣服抱去清洗。
她不是不愿意工作的性格,也知道如果她洗了,奢玉会按照早已经形成的默契,放走几个魔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