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事才会这么反常。”缪梨直觉敏锐,“有什么事吗?”
翡光答非所问:“你心里很高兴。”
“当然。”缪梨道,“我替你高兴,魔龙的诅咒终于要解除了。”
“我的心里没有高兴。”翡光道。
缪梨没听出这话里真正的意思,不假思索道:“我知道,你产生不了情绪,所以我才替你高兴高兴。”
翡光没有说话,越过她率先往魔龙的宫殿去。
真是嘴硬,明明就很期待解开诅咒。缪梨看着他的背影想。
这一次,缪梨跟翡光没有扑空,龙就盘踞在金光闪闪的宫殿里,生龙活虎的,没有遭遇任何的厄运,也没有被魔种冒名顶替。
那是一头年事已高的母龙,由于视力模糊,两只龙眼前面别着镜片。在龙的旁边,站着一个同样戴眼镜的青年,那是龙的代言人,负责在龙跟魔种交谈时担当翻译。
“尊贵的两位陛下。”缪梨跟翡光一踏入宫殿,青年就代龙开口道,“你们的过去扑朔迷离,好在我已看清属于你们的去路。”
“什么去路?”缪梨问。
翡光却挡下她的问题。
“不问去路。”他道,“有没有解除魔龙诅咒的办法?”
龙从镜片后面眯着眼睛看着翡光,似乎有些惊异,开口道:“现在我对你们的去路也不那么肯定了。真是稀奇。”
翡光抬手,手中飞起一道银光直逼龙的左眼,等银光停顿,大家才看清那是把锋利的匕首,随时能够穿破镜片,扎入龙的眼中。
翻译青年从未见过这么不客气的异乡客,胆敢挑战龙的威严,不由大惊。龙却淡定得多,摆摆爪子,示意翡光不必如此心急。
“有啊。”龙慢悠悠道,“我不白给,需要你拿宝贵的东西来换,魔王陛下。”
“要换什么?”缪梨问。
“爱。”龙道,“我最喜欢品尝男女之间甜美的爱意。你有吗?”它看着缪梨。
缪梨后退一步,迟疑着摇头:“我想应该没有……吧?”
龙的目光穿透镜片,打在缪梨心口的位置。
须臾,它摇头:“果然是没有噢。”
龙又看向翡光:“那么您呢,陛下?您对女王有没有爱?”
翡光冷冷看着龙。
他的手还停留在那个操纵匕首的姿势上,手指一动,匕首竟一分为百,森森然地针对了龙身上每一个脆弱的角落。
龙用看小孩的眼神看着翡光:“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陛下,并不害怕死亡。你用死亡要挟一头不怕死的龙,只是做无用功。我死之前也可以再给你下一个牢不可破的诅咒,到时候可没别的龙给你解了。”
翡光眼里有了一点愤怒的锋芒。
缪梨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冷静些。”
翡光终究没有下杀手,龙逃出生天,没有半点儿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慢吞吞追问着翡光:“你对她,有没有爱?”
翡光以沉默应答。
这对于他来说,不应该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世界上有着比爱复杂一百倍的命题,解决那些命题需要无数复杂的公式,而眼下,翡光只需要在有跟没有中轻轻松松地选择一个。
缪梨莫名地希望他选没有。
片刻,翡光终于开口,不出她所料地道:“没有。”
龙喷出火热的鼻息,点了点头:“噢。”
它突然旋身,看着老迈,动作却迅捷得出乎魔王想象,巨大的尾巴横扫过来,一下将缪梨扫飞。
地面突然洞开,露出一方深不见底的紫色毒液,缪梨不受控制地落入咕噜冒泡的毒液中,瞬间没了踪影。
翡光瞳孔剧烈收缩,没有丝毫犹豫,一同纵身跃入毒液,在扑面而来的黑暗与窒息中摸索缪梨。
毒液发作得很快,他几乎瞬间麻痹,感官模糊,四肢无力,只能奋力向前伸手。
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怒火席卷了翡光,整个毒液池晃荡起来,毒液往上翻涌,冲出池子,向龙卷去。
极度混乱中,翡光终于抓到缪梨的手。
他的力气几乎全用光了,也没办法再思考,付诸实践的唯一一个念头,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将缪梨护入怀中那一刻,翡光脚踝上的锁啪地一下,断作两半。
桎梏解除,难以形容的庞大魔力从四面八方涌向翡光,包围了他与怀中的缪梨,魔力越积越多,终于由内而外爆发开来,轰然扫平了龙的整座宫殿。
缪梨觉得脑子出现了断片。
她被龙的尾巴扫中,闭了下眼,再度睁开眼睛,竟是被翡光抱着坐在一片废墟里,她身上湿哒哒,翡光身上也湿哒哒,形容狼狈,但更狼狈莫过于那头充当先知的龙,宫殿也没了,眼镜也没了,身上的鳞片也被刮下许多。
龙用尾巴啪啪地鞭笞着地板,火冒三丈:“至于吗?你们又没死,至于吗?”
缪梨嘴里发苦,咳出一口紫色液体,液体滴落地面,腐蚀起一片烟雾,吓得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吐的这是什么东西?”
翡光对龙道:“你忘了,你虽然不怕死,但我可以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先知面前说谎,就算是魔王也要受惩罚。”龙道,“诅咒早就解除了。你爱上她那一刻,什么狗屁诅咒都不起作用了。”
“你胡说!”翡光削了龙的尾巴尖,“我还感受得到她所有的情绪。”
“你爱她,当然会跟她共情。”龙痛得直吸气,“你不爱她,为什么要冒着被毒液腐蚀的危险,跳进去救她?爱她才会为她牺牲。”
翡光怔住了。
缪梨从龙跟翡光的对话中,也大概听懂了她断片时发生的一切,顾不上震惊翡光对她居然有爱,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生气地去踢龙的断尾,把龙踢得嗷嗷叫。
“我不是你测试他的工具!”缪梨道。
龙开始还端着先知的架子,任由缪梨踢打,后来疼得受不了,非常痛快地认错,希望缪梨跟翡光求求情,把它的宫殿重建回来。
“谁要给你重建宫殿!”缪梨道。
她忽然发觉已经好一会儿没听到翡光的声息,朝翡光所在的方向看去,看见翡光捂着脸。
“没事吧?”缪梨过去问。
翡光的十指还残留着紫色的毒液,她刚才没细看他,以为他的脸受伤,小心翼翼碰了下他的手指,请他放下手给她看看。
翡光放了手,面容完好,没有半点儿损伤。
他伸出右手的指尖,与缪梨的指尖对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气息,明明没有紧密贴合,依然能够听见缪梨那跳动的心音,他的心音也跳动着,逐渐逐渐,与她的同步。
翡光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与他从前那挑衅的笑意不同,无比释然。
“对。”他对缪梨道,“我爱你。”
他如此坦然,缪梨却惊慌失措,连忙缩了手,道:“你想错了,你不爱我。为什么会爱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对你也不好。”
“爱不就那么回事。”翡光无视她说的那些瞎话,回应道。
龙的宫殿,最终还是需要龙自己重建,鉴于翡光的破坏力,龙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到有无岛上,它还想过一个安乐的晚年。
缪梨跟翡光回到酒馆,酒馆老板也表示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他们两个。
日夜兼程赶回秘境,侍官桃子高兴地跑出老远来迎接,看见翡光跟缪梨,欣慰地道:“感觉真是好久没有看见陛下跟女王了。”
缪梨也觉得像是过了很久,算算时间,其实寻找魔龙总共没花上半个月,半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才觉得日子过分地漫长。
如今回到秘境,缪梨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起来,反而越发觉得度日如年。
翡光表明心迹之后,没有过分热切,原来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甚至在回来的路上,他都没跟缪梨说多少话。
但缪梨知道,的的确确有什么不同了。
爱不爱一个魔种,不是能够由自己掌控的事情。可翡光一旦确认了他爱缪梨,就不会轻易放开缪梨。
缪梨想起系统说过,不爱她,才会心甘情愿地跟她退婚,这果然是一句很有先见之明的话。
她又想到,她的系统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叫它它也不回应,好像死了一样。
翡光没有表示,这让缪梨惴惴不安。
眼见又一次失败即将到来,她决定不如在失败之前,跟以前一样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想得很简单,做起来很难。
出入秘境需要翡光同意,缪梨提前准备好满腹的措辞,如何如何想家,以及自古以来没有不让未婚妻回家的霸道先例之类,才鼓起勇气去找翡光。
只是没想到,翡光倒先了她一步来找她。
“你跟我去个地方。”翡光道。
“我进去了还出得来吗?”缪梨问。
她随后想,应该是出得来,因为翡光又在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
翡光带缪梨来到他的宝库,却不是要赠送给她什么奇珍,他打开那道隐藏在宝藏之中的小门,从里面取出个装着混沌的瓶子。
“我听说,这是你的梦。”缪梨道。
翡光道:“不错,我想让你看看。”
缪梨很好奇,一时倒忘了跟翡光述说她的思乡之情:“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翡光不答,拔掉堵住瓶口的塞子,将瓶口在缪梨鼻端一晃,五彩的混沌便从瓶中溢出,迷雾一般笼罩了缪梨。
的确是迷雾。
缪梨眼前朦朦胧胧,瞬间失去了翡光和宝库的形状,只看见一片雪白,她往前面探去,前路无尽,却没有出口,徘徊来徘徊去,还是停留在雾中,反复做了几次无用功之后,缪梨放弃挣扎,蹲在原地。
一只蝴蝶从她眼前飞过。
蝴蝶本是无色透明的,飞着飞着渐渐有了颜色,扇着金光闪耀的蝶翼,往前方飞去。
缪梨心神一动,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不由站起身追着那蝴蝶跑,奔跑着穿越了雾,跑进一大片花海。
一双臂膀从背后将她抱起,青年狠狠香了一口她的面颊,低声埋怨道:“藏在这里,叫我好找。”
缪梨想也不想,笑嘻嘻地反亲回去,撒娇道:“我从昨天忙到现在,好不容易有空,你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只好自己在这里玩。”
“我去给你做这个。”一条吊着戒指的细链垂在缪梨眼前,青年问她,“喜欢吗?”
缪梨欣喜地将戒指接在手里:“你要跟我求婚吗?”
“我跟你求了几百次婚了。”青年道,“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好啊!我很愿意。”缪梨想也不想,“等我忙过这一阵,我们就结婚。”
她亲亲青年的鼻尖:“我很想做好这个女王,所以需要很多很多的努力,再等我一段时间,好吗?你知道我最爱你了。”
“永远爱我吗?”
“当然。”缪梨道,“爱到我死。”
“子民跟我,你更爱哪一个?”青年问。
“女王爱子民,缪梨当然是爱你咯。”缪梨道,“你是不是吃醋?”
“没有。”青年道,“我比你爱我还要爱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我是谁。”
“那我对你做坏事呢?”缪梨问。
“一样爱。”
“我变得很不好看呢?”
“一样。”
“我很穷呢?”
“一样。”
“我浑身长疮呢?”
“当然一样。”
缪梨道:“那我死了呢?”
雾忽然又浓郁起来,冰凉的水落在缪梨脸上,她抬手去摸,才发现头顶下了雨。
她没有伞,在雨中奔跑,突然撞上一个青年,那青年将伞交给她,转身就要走了。
缪梨认出那是她爱的那个青年,急忙叫住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扯住他的衣袖:“我受够了你忽然给我一段没头没尾的记忆又突然离开,为什么不给我看所有的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欺骗我的幻象?”
青年转身看她。
他怜爱又悲伤地抚一抚她的头发,道:“直到你找到开启全部真相的钥匙。”
“钥匙是什么?”缪梨问。
青年不答,忽然问:“我是谁,缪梨?”
一个名字在唇边,就要脱口而出,但张开嘴巴那一瞬,所有的言语消失殆尽,缪梨看着他的脸,发现他是模糊的,再仔细地想他的名字,想来想去,始终是一片空白。
她急得喉头泛起血腥气:“你是,你是……”
越是着急,越想不出来,缪梨头痛欲裂,闭上眼睛,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再度睁眼,又回到明亮的世界。
她看见翡光站在她眼前,她正紧紧揪着他的衣袖,被封缄的唇齿终于能够打开:“翡光——”
缪梨呆愣愣地瞧着他,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你是他吗?”
翡光道:“我不是他。”
“那他是谁?”
“是我的命运。”翡光道。
缪梨懵懵地想着,片刻,她放开扯着翡光的那只手。
“这是你的梦。”她道,“只是一个你的梦。我不知道你跟他有什么关系,但你是翡光,并不是他。”
“不错。”翡光道,“这个梦大约是我掌握的全部,也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
“然后呢?”缪梨问。
“然后你就可以启程,返回卡拉士曼。”翡光道,“带上你想要的东西。”
他伸出手来,手中握着一卷被郑重封好的纸,缪梨刚才还沉浸在翡光梦中,看见这卷纸,顿时什么残念都没了,只有震惊。
她知道,那是缔结她跟翡光婚约的婚书。
缪梨当然很想要这纸婚书,事关她的性命,想要得半夜做梦也会梦见解除婚约,屡屡碰壁之后,猛然对上可能实现的事实,反倒觉得很不真实。
“你。”她深深吸一口气,“你要把这个给我。”
翡光牵起她的手,跟她一同握住了婚书,他运转她的魔力,魔火就从她手心燃起,火舌将婚书一点一点舔舐,终于令整卷婚书都燃烧起来。
翡光的一双眼在火光中无比明亮。
“你自由了。”他道。
缪梨反手握住翡光,微微颤抖,不知这颤抖出自她,还是来自翡光。
“你怎么肯?……”她问。
“我爱你。”翡光道,“我愿意为了你牺牲很宝贵的东西,愿意为了你。”
他将她的手凑到唇边,落下一个吻,“背叛我的命运。”
缪梨望着翡光,忽然眼眶发酸,有了落泪的冲动。
她不知道,在她的泪珠子落下之前,魔界所有的重要地界,都在同一时间发生了极大震动。
中心坐标。
赤星望着燃烧殆尽的婚书,红瞳几乎逼出了火,他脚下是成片被威压震得伏地不起的大臣,唯有录雪勉力支撑起身,道:“陛下!陛下冷静,先……”
他的脸被赤星扬起的袍尾刮过,魔王抛下满殿大臣,扬长而去。
永冻雪域。
冰雪爬满了整座宫殿,奇闻婆婆突见异兆,不由大惊,连忙寻找身处书房办公的陛下,却见世岁坐在地上,面白如雪,手指紧握,婚书燃烧后的灰烬从他指间飞落。
高傲冷漠的面具碎了个彻底,世岁心绞难忍,抬头看着奇闻婆婆,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慌。
“梨梨出事了。”他道。
光耀森林。
百兽震惶,树木疯长,整座森林突然被遮天蔽日的黑暗笼罩,到处弥漫着危机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婚书的灰烬从窗口飘出,那站在窗边、最平和温柔不过的征月陛下手握巨大黑镰,紧闭双眼,竟自发唤出了危险的斯渊。
征月道:“去找她。”
“去找她。”斯渊道。
穹顶城。
天空的秩序乱了。狂风大作、雨雪交加、电闪雷鸣,侍卫们忙着阻拦在大殿中狂奔的魔王,他们瞧见帝翎追着一张正在燃烧的纸,追得美丽金发散乱、碧眸含满泪水。婚书完全烧去之后,帝翎像是着魔一般,突然推开所有侍卫,决意去往陆地。
“陛下,现在不是时候,外国使者还在……”侍卫十四道。
他突然噤声,只因从帝翎眼中看见了将死的疯狂。
“我要去找我的梨梨,她需要我。”帝翎微笑着道,“谁拦我,谁就死。”
而在那遥远的遥远的极乐之地,静寂的王宫深处,魔王坐在窗边,正抬头看着明灭不定的天色。
他穿得单薄,风吹来,身形似越发清瘦。
侍从慢慢上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好像很高兴。”
他从来没看见过魔王这么高兴的样子,即便只是从侧脸,也能看见那薄唇微微扬起的弧度。
“是啊。”魔王轻声道,“我非常高兴。翡光做出了他的选择。而缪梨……”
他唇边噙着浅浅的笑窝,指尖在空气中,虚虚描摹着想了许多年的缪梨的模样:“我想我跟她很快就能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