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时,缪梨已经站在赤星的房间里。
后背贴着的紧闭的房门断了她的去路,赤星近在咫尺,目光重如千钧,明晃晃昭彰着愠怒,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即便如此,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抱臂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解释。
缪梨从呆滞状态回神之后,眼睛就圆溜溜地转来转去。
她想起自己刚才被赤星抓包之后做出的一连串动作,堪称果决利落,先是飞快摘了帝翎圈着她的胳膊,随即将他推入房中,锁上了门。
按帝翎的脾气,当然不肯这么不明就里地被关着,所以缪梨把他塞进门内时,还压低声承诺道:“你先进去,我待会儿跟你好好解释。”
赤星和帝翎这两个前未婚夫相比,当然是赤星比较可怕。两害相权取其轻,缪梨哪怕见了赤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也得先给他一个交代。
“想好怎么狡辩了吗?”片刻,赤星问。
他那股牙根痒痒的狠劲儿,从咬字的用力程度就能听出。
缪梨道:“没想好……”
她抬起脸,看赤星一眼,连忙改口:“怎么叫狡辩?”
“那就回答我。”赤星道,“那个是谁,在跟你做什么?”
“他……”缪梨绞尽脑汁,“他是……”
猝不及防赤星一声低喝:“是谁?!”
“是姐姐!”缪梨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她是我姐姐!”
这话说出来,赤星的表情顿时精彩。
他似乎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个答案,准备好的满腔怒意骤然成了滑稽的惊诧,缪梨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种惊诧且迷茫的表情。
不可一世的大魔王顿时显得有些可爱。
“姐姐?”赤星重复着缪梨对帝翎的称谓,惊诧过后理智回归,他的眼神又犀利起来:“你无父无母,哪里来的姐姐?”
缪梨很是庆幸刚才那个当口儿帝翎没开口说话,离谱的谎言已经说出口,就要用另一个离谱的谎言来圆,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拽扯着裙子,反问:“谁说没有血缘关系就不能是姐姐?德馥跟我一起长大,也可以算是我的姐妹了。”
“你这个姐姐显然不是珈普的国民,又出现在罗兰公馆,显然是个魔王。”赤星一眯眼,“她叫什么名字?”
缪梨硬着头皮报上了帝翎的名字。
赤星冷笑:“卡拉士曼周边的国家里,并没有帝翎这号人物。”
“我认识的魔王多了去了。”缪梨道,“交通这么方便,距离又不是问题。”
“跟她怎么认识的?”
“她还是公主的时候,耍性子招惹我,被我教训,不打不相识,就这么熟了。”缪梨道。
她说的倒不是假话,一个故事断章取义下来,能够截取出好几个面目全非的故事。
赤星心里还是有挥之不去的疑云。他回想帝翎的长相,太过艳丽,雌雄莫辨,说是个女的倒无可厚非,但就算他是女的,他对缪梨做出那么亲昵的动作,以及四目相对时,他投来的充满敌意的眼神,都让赤星觉得非常不舒服。
他之前没有见过帝翎,这算是第一次见面,奇的是,第一次见面,他就很想冲帝翎那张脸上来一拳。
“你说的都是真的?”赤星问。
缪梨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低下头去,鞋尖轻轻碾着地板:“你不信就不信吧。”
赤星没有作声。
正当缪梨在心里评估赤星识破真相的可能性有多大以及他跟帝翎打起来会给罗兰公馆乃至王都造成多大破坏的时候,她视野里出现了赤星的手。
他的大拇指贴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摩挲,沉沉的话语从她头顶传来。
“这么说,你久久没回来,就是跟所谓的姐姐厮混在一起?”赤星道,“不是找茉莉吗?小骗子。”
他还是那么不饶人的态度,说话语气却有缓和,至少那股要毁天灭地的危险气息悄然隐去了。
缪梨偏头躲开赤星的触碰,抬手抹了抹嘴巴:“找完茉莉,姐姐忽然出现,就说了几句话。”
趁赤星现在在好商量的状态,她赶紧把对斯渊说过的那番保持距离装作不熟的话搬出来,要赤星也答应。
“没必要。”赤星道,“怕他们因为我的缘故,不真心跟你结交?第一你未免太小看你自己,第二,有几个魔王是抱着真心交朋友的目的来参加魔王大会?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你实在太过天真。”
话毕,他看着缪梨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心里想,卡拉士曼虽然是个小国,但缪梨从来没受过其他国家的欺负,如今有他在,她更不会受欺负,让她永远保有天真和活泼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咳嗽一声,出尔反尔:“但我不是说天真不好。”
小未婚妻突然一下扑到他跟前,赤星以为缪梨生气,定睛一看那小脸儿上的表情,委屈好像多过生气,缪梨美丽如黑曜石的眼睛里转着薄薄的泪,低声问他:“哥哥,不是说疼梨梨吗?怎么这个要求也不肯答应?”
赤星于是没话好说,无条件缴械投降,答应了缪梨的要求。
他伸出手跟她拉勾,末了勾着她的小拇指不肯放,另一只手点了点脸颊,正色道:“你直接亲上来,会更管用。”
那就算了,缪梨想。
她为刚才那一下撒娇而起的鸡皮疙瘩,到现在都没消下去。魔王大会就要开了,魔王们注定要见面,稳住一个是一个。
赤星本来不愿意这么快把缪梨放走,看她提了行李要回去放,才摆摆手开的门:“晚点来找我。”
缪梨露出假笑:“等我有心情就来。”
她恐怕很难有心情过来了。
在赤星面前,帝翎已经做了缪梨的姐姐,那么当面对帝翎时,缪梨的解释就信手拈来,容易多了。
“那是我哥哥。”缪梨回到房间,对歪在沙发上的帝翎道。
缪梨回来的前一秒,帝翎还瘫在沙发上,死鱼似的,唯有眼中流转的杀意富含生命力,听见门开,他立马坐起来,随即手一撑做了个托腮的姿势,媚意横生。
缪梨的解释,帝翎显然也不相信。
“没事的,梨梨。”他笑吟吟道,“你告诉我实话,我不会对你生气,也不会做糟糕的事情。”
要不是知道这位陛下翻脸比翻书还快,缪梨简直要相信了他这副温婉可亲的面孔,她摇摇头,坚守阵地:“是我哥哥,不信你去问他,我是不是叫他哥哥。”
“梨梨还小,看待男性的眼光太稚嫩。”帝翎一招手,就有风平地而起,卷了缪梨,将她轻轻带到他身侧的沙发上坐。
坐近之后,帝翎眼尖地发现缪梨的发辫似乎被重新绑过了,顿时涌出些关于头发散乱的不好的联想,脸上的笑容挂不住,护食的疯狂毒药一般咕噜噜冒着泡,要见了血才能压住。
帝翎抚了抚缪梨的脸,轻声道:“叫哥哥,不代表他就是好哥哥,一肚子坏水的狗东西遍地都是。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不礼貌的举动?”
“什么不礼貌的举动?”缪梨道,“他订过婚了。”
帝翎直视着缪梨的眼睛,试图分辨她这话的真假。
缪梨说的当然是真的,所以她的目光半点儿没有瑟缩,看得帝翎一怔,心里的不快稍减些,但还是有疑惑在。
“订过婚了?”帝翎笑一声,“怎么他看我的眼神那么不客气?”
“他……他脾气不好。”缪梨道,“一直是这样。出了这个门,你当作不认识他就好。”
她补充一句:“也装不认识我。或者装跟我不熟。”
她少不得又把已经说过两边的理论搬出来说服帝翎,帝翎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缪梨额外准备的劝说之词,没有派上用场。
“你愿意吗?”她惊讶地问。
“你让我做什么我不愿意?”帝翎反问。
他伏在沙发靠背,深情款款瞧着缪梨:“你喜欢玩嘛,那就玩,表面不认识其实背地里情深似水什么的,我觉得很有意思。”
缪梨赞许地拍拍帝翎的肩膀:“你很棒!”
“我这么棒,你没有什么奖励吗?”帝翎拗姿势拗半天,见缪梨眼里光有赞许,没有馋他身子的意思,不由气闷,咬了下红红的唇,撒娇道,“亲亲我,梨梨,亲亲我。”
“不要。”缪梨道,“我们要玩个更好玩的。”
“什么?”帝翎眼前一亮。
“在魔王大会结束之前,你都扮成女的。”缪梨道,“就像你做公主时一样。”
帝翎一撇嘴:“那有什么好玩?”
他看缪梨似乎有些失望,虽然不知道她这失望从哪里来,还是不忍心叫她不高兴,改口同意。
“你自己想想看,那个哥哥对你,有我这个哥哥对你好吗?”他还没忘记拉踩一把赤星。
缪梨道:“你既然扮成女的,那就不是哥哥,是姐姐。”
“姐姐只会比哥哥更疼爱你。”帝翎道。
缪梨溜下沙发收拾东西去了,帝翎不甘寂寞,跟上跟下地缠着她要亲要抱,最后被她烦不胜烦地赶出了门。
“明天是大会开始前最后一天,还要提前跟诸位魔王见见面打招呼,早点睡吧。”缪梨道。
帝翎道:“没有你我睡不着。”
缪梨叉腰。
瞧这六亲不认的女王的架势,帝翎越看越爱,只觉缪梨怎么样都是好的,她佯装生气的时候比客气的时候更好,至少眼里盛着他,爱得他趁缪梨不备,捉起她的手来亲了一口。
缪梨被火烫似的把手抽了回去:“不许这样!”
“至少现在我睡得着了。”帝翎意犹未尽地回味着那小手上的香气,终于肯离开。
缪梨把门一关,转身去收拾东西,等收拾好了回到客厅,对着安安静静的空气,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片刻清净,真的很难得。
她慨叹好一会儿,肚子终于舍得咕咕叫起来,看看时间,懒得去餐厅吃,自己用小厨房现成的食材随便做了点吃的,端到桌上正想一边看魔王大会相关资料一边吃,就听见门被敲响。
叩,叩,叩,轻轻的三下。要不是缪梨耳朵尖,简直要忽略了这微小的敲门声。
“哪位?”她问。
这个力度,显然不可能是赤星或者帝翎,茉莉的敲门声也比这活泼,思来想去,最有可能是征月。
这堆魔王里,征月是最好相处的了,但左边有狼右边有虎,大晚上征月来敲门,还真是尴尬。
缪梨把手在围裙上擦擦,小跑过去,轻手轻脚开门。
夜风卷着淡淡的酒气,掠过她面颊。
缪梨看着那个靠在门边微微弯腰的蓝色身影。他雪色的面颊泛了红,呼吸里又带着酒的气味,毫无以为是去买醉了。
买醉,要么醉生梦死,要么呼呼大睡,很少有几个像现在的世岁这么狼狈,眉头紧皱,一只手掐着腹部,把衣服抓得皱巴巴。
缪梨一看,就知道世岁的胃病又发作。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她问。
话音刚落,世岁摇晃的身形就往前一倒,栽了进来。
转场他就坐在了缪梨的沙发上,一边面颊滚烫一边直冒冷汗,难受地呼吸着,绝尘脱俗的帝王显出羸弱,真是我见犹怜。
缪梨端了一杯水过来,放在世岁面前。
世岁连看也不看水,径直抓了她的手:“梨梨。”
“陛下这么客气。”缪梨道,“放水淹我的时候好像很不客气。”
世岁笑了笑,有些恍惚,醉意似乎让他从容了不少:“我不是要淹你,本来想让你看看,就算你想逃开我也是不可能的,水是我的化身,我会无处不在地守着你。”
“那你排场也太大了。”缪梨面色稍缓,将水杯往他跟前推了推,“喝吧,喝完吃点东西,然后回去休息。”
“我哪里也不想去。”世岁闭上眼,再睁眼时,眼中似乎有水光,“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用那张高贵的面孔低声下气说着“不要我了”,实在很能惹出缪梨的罪恶感。
她努力狠狠心,告诉他:“因为我是坏的,陛下找个好姑娘去吧。”
“你再坏我也。”世岁将额头贴在缪梨手背,汲取着她肌肤的温暖,由于不习惯喝酒,胃里又受罪,话语里总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喘息,“我也喜欢你。”
缪梨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是缪梨。”世岁道。
他答非所问,缪梨听得云里雾里:“是啊,所以呢?”
“你是缪梨。”世岁又道。
“我当然是缪梨。”缪梨道,“陛下,看来你很醉了。”
她念出句魔咒,替世岁驱赶大半的难受,想把他放在沙发休息,手却被他抓得紧紧。
“因为你是缪梨。”世岁道,“所以我喜欢你。”
“那我不想结婚呢?”缪梨问。
“不想结婚,跟不喜欢我是两回事。”世岁道,“没有感情,婚书只是空有形式的束缚,我不怕你不结婚,我只怕你不喜欢我,想要离开我。”
显而易见,缪梨现在就是这么个状态。
缪梨语塞须臾,想要再劝劝世岁,忽然又听见门响,顿时什么劝说的话都忘了,心跳直接来了个蹦极。
这次的敲门声很有力,而且仿佛是知道她在,敲了三下不见回应,又敲三下。
缪梨捂住世岁的嘴巴,示意他不要出声,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道缝,小心翼翼问:“哪位?”
“是我。”门外传来辛德森的声音,“希望没有打扰到女王。”
缪梨当即舒了一口气,将门开得大些,走出去道:“没事,陛下来有什么事么?”
辛德森站在那里,很斯文儒雅的样子,笑道:“我以为缪梨女王会去餐厅用晚餐,没想到一直没看见你。是这样的,这次的魔王大会相比以往增加了个新的项目,魔王竞技,让大家互相切磋交流进步,白天忘了说,所以现在过来告诉你一声。虽然具体的资料,已经放在你的房间里了。”
“陛下太客气。”缪梨道。
她看见辛普森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他会这样古怪,因为下一秒有双修长的手臂拢了她的腰,高大的身影从背后贴来,亲昵地将她抱住。
世岁悄无声息地出来,没有跟辛德森打招呼,就这么在辛德森的眼皮底下抱了缪梨,将头埋在她肩窝,昏昏沉沉像要睡。
辛德森没想到世岁在缪梨的房间,不由愣住。缪梨没想到世岁居然跑出来,一并愣住。
四目相对,她和辛德森眼里都有些尴尬。
“陛下。”缪梨将世岁往后推了推,世岁岿然不动,气得她一拧他腰肉,威胁道,“快回去,否则我要生气了。”
世岁闭着眼,幸好耳朵还算灵光,没错过缪梨这句话,立马直起身子,往屋里去。
缪梨正愁怎么跟辛德森解释她跟世岁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抬眼却见辛德森脸上已经挂了“我什么都没看见”的平静表情,让她暗暗佩服。
同样是魔王,瞧瞧人家这心理素质。
“我没有别的事情了。”辛德森道,“离魔王大会开始还有一天,女王可以到处走走看看,我们这里不大,能逛的地方却挺多。”
他朝缪梨伸出手:“明天见。”
缪梨也伸出手,跟辛德森的手握在一起:“明天见。”
辛德森的手凉得很,好像没有体温似的,手也比想象中的瘦,看着没什么,一握才发现,就是皮包骨头的手感。
缪梨心里一动,悄悄观察辛德森的脸色,却见他面色如常,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那么我回去了。”辛德森道。
他转身离去。
缪梨关门回到房间,世岁正缩在沙发上捧着她给他的那杯水在喝。
美人饮水,看着也是别有一番滋味,但缪梨没有那么好的欣赏眼光,她气不打一处来。
“以后你再这样胡闹,我就不理你了。”她道。
“我难受,梨梨。”世岁道,“我想起今天那股把你带走的魔力。他是谁?”
他的酒醒了大半,说话流畅,那种直结冰茬子的冰冷也回到他脸上。
“没有谁。”缪梨道。
“你为了他,才想要离开我么?”世岁道。
听他的意思,是要跟斯渊干一架。
缪梨一个头两个大,赶紧道:“他是我的学生!”
“你的学生是个魔王?”世岁指尖在杯沿一点,杯中的水就倒流出来,在他手中结成一段漂亮极了的冰棱。
他目光微凉地望着虚空,看着那个还未谋面的假想敌,手中冰棱嗖地发出,贯穿了他的想象:“梨梨,你会很多东西,也很有耐心,足够做一个好老师,但恕我直言,魔力高深到他那种程度,根本不需要什么老师。”
“魔力高深,就不需要老师了吗?”缪梨道,“我问你,你会不会做手工?”
世岁想了想,摇头。
“他也不会,所以他请我教他做手工。”缪梨道,“当然是我的学生。你当时都快把我淹死了,他路见不平,当然要救我。”
“你体内有我的魔力,不会被水淹死。”世岁道。
缪梨赶在他提出更多质疑前,先一步窜到他跟前:“要不,我跟你的事情,我们再谈谈。”
世岁的胃还疼着,听了这话喜出望外,顿时将疼痛也忘记,眉心水纹都显出明亮的色度:“可以。”
“但我有个条件。”缪梨道,“魔王大会期间,你要跟我保持距离,最好装作不认识我。”
世岁慧眼如炬:“你在担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