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词说你去宿管阿姨那里拿了钥匙帮她开门。
我羡慕她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她能跟你住在对床,她每天能见到你,她还在被你照顾。
你们学校的桂花开的真好。
要是可以,变成花瓣,变成叶子,落在你经过的路上,也算一种重逢。
*
XX年XX月XX日雨夹雪
你的生日快到了。
雪词说你喜欢miss,我找了很多miss的首饰和衣服,挑了一款最适合你的,让雪词放在你桌上了。
要是,要是,要是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不不不我的第一愿望一定是晗姐身体健康。
这个日子很好,不应该提起往事,但是我大概没可能寄出这封信,所以在这里跟你聊聊BUG的事情。
南灼又来找我,说BUG在试图恢复你的记忆。
我时常痛恨那些高高在上的控制者。
他们让你无法见到BUG,我想了想,你们应该是最好的朋友才对。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你们甚至从未直视对方的眼睛,相当于从未认识过,可她一直跟着你,而你变成了她。
南灼说,她出生在海边,爷爷是渔民,她水性极好,既然能救你上来,她自己也不应该被水冲走才是。
她不想活下去,因为无依无靠。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很可能也会去死吧。
南灼给我看了BUG的日记,我摘抄了一点,仅给你看:
幼时认为大人都有好深的道理,以至于我一边想不经教导就成为一个好人,一边想为自己装点骄纵千金的童话。可当自己成为大人,忽然觉得他人的喜恶早已确定了我的人生,而我丧失的无可丧失。这就是我天生愚蠢的代价。智慧向来稀有,而上天吝啬,不曾赐我分毫。
在贫民窟里,百万富翁和憧憬一件礼裙的少女同罪。
倘若如今的我见到幼时的我,那个一无所有、万般无知、肮脏不堪的丑陋少女,一条无人问津的可怜虫,我也不会喜欢她,更不会待她友善。
所以我原谅幼时拿棍子敲我额头、导致我额头至今一边大一边小的男孩,原谅污蔑我偷窃并将我比为畜生的大人,原谅小学三年级时因为穿了一条裙子而受到的所有霸凌,原谅拿凳子殴打我的同桌,原谅对此放任不理的班主任,原谅下课后等在去厕所那条必经之路上猥亵女生的男同学,原谅一直以来的批评和厌恶,原谅‘他怎么不欺负别人’的谬论,原谅我憎恨的与喜爱的人在欺我一事上的里应外合。自此,解剖完我的精神,我正式与自己和解,去跟新的人过新的人生。
这是她被拐卖之后写的日记。
我想到一句话,每个作家都有一个不幸的童年。
我从她的文字里看到了她受伤的筋骨。
她是个好女孩。
*
XX年XX月XX日
补好女孩的日记。
我在村子里有点名气。
那时候还没有离婚潮,但妈妈得了精神病,爸爸跟她离婚。
同为女人,我怜爱母亲。
但作为母亲,她实在不合格极了。
她不喜欢我,因为我幼时并不好看。
当然这个不好看并非是面貌丑陋,而是穿得土,脏乱差。
大概如此。
我们村子里的小孩可都是一周洗一次澡,我们天天一块儿玩泥巴,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但是爸爸妈妈在大城市,他们爱干净,一天洗一次澡。
他们每次回家,爷爷奶奶都会沉默着在家里进行大扫除。
这不是团聚,这是卫生局视察。
我里外不是人。
太爱干净,我的小孩朋友们会讨厌我,因为在我们这个村子不提倡一天洗一次澡。
不爱干净,我的亲人不爱我,嫌弃我。
我夹在中间,连根墙头草都得嘲笑我。
二年级,几个村小学联合办六一,地点在隔壁村。
妈妈给姐姐好几块钱,让她去看热闹。
我还是表演人员呢。
很不幸,我中暑了,连买水的钱都没有,口干舌燥,连自己的血都想喝。我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时,更加坚定我其实算个好人,因为很多人在这个时候会做出跟我相反的决定,他们口渴的时候只会去抢别人的水,又或者去喝别人的血。我尚是好人。
那时候村学里有个年迈的老师,他见我支撑不住,就拜托一辆拉牛车把我送回家。
被送回去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可以喝口水了,可以睡一觉了。
但事实是,我被堵在家门口。
爸爸妈妈面目狰狞的质问我,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她是城里长大的小孩,对这种乡村僻壤并不熟悉,我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回来,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我不记得当日可有头昏欲裂,只记得被父母堵在大门口,两个中年人恨不得刨开我的大脑,质问我,姐姐去了哪里,怎么没有跟姐姐一起回来。
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知道是因为自小被根植于心中的价值观,觉得长辈便可以肆意的对晚辈施加暴力,还是病痛带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后来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比较像是暴力的呢,是因为我事后回想起来时发现,那日的看客不仅有我们村子里的人,还有邻村的人,大家都在家附近的一块山头上眺望这处,观望这个无法命名的场景。
我的爷爷尚在人世,但家中一切都由二儿子做主,便是我的父亲。
因此爷爷同奶奶站在门外的柳树下看我被那般对待,此处并无嘲讽之意,只是铺叙事实。
他们一定没发现我中暑了。
四周有那么多人都在看热闹。
而我是大场面的主人公。
之后那位年迈的老师向别人哭我,说如果当时他在场,一定会教我爸做人。我感激他的好意,因为我不敢想象我死后会有人哭我,而我未死,就有人哭我,我感动不已。
但我那时被家人禁锢思想,认为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太差劲,所以平白谴责自己好几年。
偶尔我会提起这件事,想让亲戚们帮我讨回公道。
但是,
他们问过我最多的就是你怎么还记得那件事。我原以为他们要教我豁达,却不知这是我生平见识过最瞒天过海的谎言。只是因为施暴者贯会开撇责任,当你提及时必会反过来指责你小肚鸡肠。
更现实向的原因是,我的亲戚们之所以是我的亲戚,那是因为我是我爸生的孩子,他们首先跟我爸爸是亲戚,然后才跟我是亲戚。
我当时年幼,没能弄清主次,提出要向父母讨回公道时遭到暴力拒绝。
他们对我的暴力次数过多,多到我甚至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我那时以为全世界的小孩都跟我一样可怜。
所以我看到小孩就好想给他们一个拥抱,当然如果我有棉花糖的话,我会给他们每人一个棉花糖。
再过了几年,爷爷去世,父亲带着弟弟回家奔丧。
弟弟贪玩,我带他去堂姐家玩耍,他更加喜欢堂姐,便不愿和我回家,我无法子,心中暗涌妒意,这一桩桩一件件越发证实我不讨人喜欢,我便独自回家,并认定弟弟没那么蠢笨,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毕竟堂姐家离我家的路程就算是个三岁的奶娃都知道怎么走。
但我回去后,我的父亲和一向号称待我如己出的大伯将我堵在门外,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发生了第二次,这一次是质问我把我弟丢到了哪里。
那日起我似乎开始懂得了一点自己的处境。
犹记得爷爷临死前像是失去记忆般不认人,他一个人蜷缩在炕头上,坑头下围了许多亲戚,然后那些亲戚一个个自告奋勇问爷爷,他们是谁,还认得不?
我不太记得爷爷说了什么,认得还是不认得,因为我的记忆被接下来的一件事给占满。
我二姑家的表姐将我拉过去,笑嘻嘻的同爷爷说认不认得这个人,爷爷当时鼻子里出了点气儿,然后用一种不知是轻蔑还是嫌恶的语气说:这就是那个混账,我哪能不认得。
我听完后羞愤欲死,上半身还以一种晚辈祈求疼爱的姿势趴在坑上,脸却已经埋在双臂中偷偷掉泪。
然后抬起脸,大家已经转去话题。我跑到厕所哭了一会儿,表姐又来找我,她也许是觉得我受了委屈,但是我那时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幼时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离别,正是这个表姐,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刚开始学习英语,也许脑袋笨些,她教我题目时我没听懂,然后她朝我脸上一耳光,可我仍旧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是我笨,我不懂这个题目,她打我理所当然。
当天晚上她离开我家,我思念她,所以边看法律讲堂边掉泪。
我这么写出来,用旁观者的眼光看了一下,大致能分析出来,假如我的家族可以用小说构思的方式解套,那么我就是那个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炮灰,是父母想生男孩却不慎生出来的一个女孩,由爷爷奶奶抚养,为后面的故事情节做铺垫,总之,我从不是主角,因而喜怒哀乐才那么的寡淡。
后来我逐渐懂点事,开始为自己着想,于是在意起那些伤害,我记得奶奶跟我说让我千万不要怨我父亲,因为当年有人要抱养我,父亲并没有同意,父亲买了火车票让她和爷爷带我回大西北时,他买的站票,几天几夜,一直站着,看到哪里有座空了就赶紧过去坐一会儿,她觉得我父亲为我付出了很多。
我又一次被说服。
是啊,我的父亲他原本可以把我送人,我本来的命就是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家庭里的二女儿,基本设定是会送人,过着衣不蔽体的生活,但我的父亲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不爱我,没当我是晚辈,他做错了什么呢,我难道能用现代的观点斥责他,说他不想抚养就不要生?他本来就不想生,只不过是想要个男孩,而我就是一个不该出现的意外而已。
我怪不了的。
我没有理。
我相信,我至死都不可能得到一句道歉。
因为没人会觉得亏欠我。
我能记得的事已经很少了。
不过最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在我人生前十几年中,家中一直住的是老旧的房屋,据说是爷爷低价买的,刮风漏风下雨漏雨。
家里能住人的只有一间房,我五岁前都是和爷爷奶奶一同住,晚上看完新闻就看央视的电视剧,具体是什么剧我已经忘记。
有一次我们村里的小孩一起在荷塘那边玩闹,刚下过雨,地面上的土壤性感到你只要持续以恰当的力道拍它,它就会变成美人柔嫩的肌肤。
在玩闹中,一位年龄大些的玩伴开始统领我们,指挥要捏房子捏厕所,捏人捏动物,大家嬉笑欢乐,一切都仿佛很美好。
下午三点多,我觉得饿,便回家拿了点饼吃,但觉得干吃太燥了,就揉碎了放在方便面的口袋里,活了点调料,奶奶又备了蜂蜜,我觉得幸福。
再回到玩闹现场,那个玩伴向我要方便面吃,您可能不甚明白,其实我们那时都将方便面当成神户牛肉一样的美食。
我心里有点耻辱,因为家中确实穷困,那也不是方便面。
但我跟他直说。
他不相信,他开始辱骂我,说我小气,我没办法,只好将吃剩的从家中拿出来给他,他不信、也许信了,只是因为吃不到方便面而愤怒,因此将怒气撒在我身上,其他的我都可以容忍,但他竟然说了一句关于我跟爷爷之间的事,她说我跟爷爷奶奶睡在一起,爷爷会对我、我会对爷爷做那种事。
我那时根本无法接触到性教育,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仍然让我震撼,他那句话让我感觉无地自容,让我再也没办法面对家里的男性。
我的爷爷、我的大伯、和我的父亲以及我的幼弟。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说,他是对谁都那样说还是单对我一人那样说,但他伤害了我,因为我的爷爷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存在,他博学却沉默,他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虽然临死前他可能怨恨并担忧一无所长的我。
我深觉残忍。
等我开始上学,稍微懂一点人情世故后,我幻想我也见到同我那日一样一个真诚贫穷的脏兮兮的女孩,我根本不可能向她索要什么或者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有的人思维天生就是为了殉道而设置的,也许一句恶言对其他人而言可以用另一句恶言回击,但于我而言,那是不能的。
为什么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呢,他怎么忍心对我做那样的事。
我开始上学时他已经不上学了。
我见过他一面,还旁敲侧击的问他,当时为什么那么骂我。
他说随口骂的,大家平时都那么骂人,他竟然问我,为什么这么在乎?是不是确有其事。
尽管我再怎么发挥慈悲心,仍然做不到原谅。
他不能理解、谁都不能理解我听到那话时受到的恶意。
这件事我从未告诉过旁人,一直默默的寻求解法。有一次看佛家的书,说只要我心里什么都没有,那他的话就起不了作用。
我在想,这绝对是佛家为了自洽而编出来的,撰书者应该标明阅读此言者年龄须在XX以上、读过XX本佛经才算严谨。
我还没有受过教育,我天性好奇,天性会思考,不知何为对错是非,他那么引导我,我若是不耻辱不憎恨,那便只能走上犯罪的路。
但他那样的人,竟然家庭美满。
唯一遗憾的是没读书,但他能对我说出那样恶毒的言语,他怎么还能读书呢?文明与野蛮向来背道而驰不是吗?
我因为因为没有父母而遭受过一些奇耻大辱,不是夸张手法,如果现代价值观下的大家认为在中午放学后几个男生把另一个男生和我的裤子脱掉然后跑掉不算失礼的话。
我记得当时那个男生羞涩又难堪的表情,他眼中被欺负惯了的麻木刺痛了我。
后来我一度想逃离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上天不知怎么曲解了我的意思,让我遭遇拐卖。
我想象的逃离是考上大学,但上天赠予我的逃离是——让我被拐卖。